次日,天不亮,耿鲁早早走了。

吃过早饭,假小子和灵儿扮成一对小夫妻,包世仇又扮作小厮。灵儿给包世仇换完了衣服,一抬头愣住了,转眼间包世仇变成了二目塌陷两腮瘦削的干巴人,对面不相识了。包世仇看灵儿像个小姑娘,直眉瞪眼一动不动,忍不住笑了一下,轻轻拍着灵儿的肩头,灵儿这才清醒过来,惊奇地问:

“公子爷,你怎么突然间变样了?怪不得乍见面时,我怎么也认不出公子爷就是漯河道上救我们的那位花子大爷。”

“公子爷”三字一入耳,包世仇觉得心里一震,又有点反胃,登时收了笑脸,淡淡地说:“这样子没人认出我,方便些。”

出了西屋,和杨兴等人打个照面,三个人见包世仇面貌大变,也是一愣,包世仇催促杨瑛和灵儿赶快出了后跨院。

路上,杨瑛来了草原纵马的豪情,东张西望又说又笑,包世仇却在一旁静静跟着,默默不语。杨瑛兴高采烈旁若无人,过了很久才发现包世仇一直没说话,正想招呼一声,灵儿扯一下杨瑛的袖子,原来她早就看出了包世仇的心情异常。

方才灵儿那一声“公子爷”,叫醒了包世仇一场梦,使他霍然一省,觉察到自己有些变了。自入苗山以后,多少人尊称少侠,多少人夸赞武功盖世,多少人歌功颂德顶礼膜拜……仿佛一夜之间自己变得顶天立地,金光绕体,说话一言九鼎,做事颐指气使,多少人看着自己的眼色行事,甚至似是而非也随声附和,把不合情理的都变成合情合理的了。自己也觉着不端点架子就不像那么回事了,成天浑身麻酥酥,木木然,一下子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自己了!自己哪去了?和明哥哥在一起时多好啊。活活泼泼,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好像赤身在大江里畅游,清清凉凉,爽爽快快,如今心里、身上,都多了些拘束、累赘,甚至是肮脏、腐烂的东西,说话迈步都身不由己。想起自己那老小孩师父,论年岁、论辈分,应该是自己爷爷的爷爷,却收自己做了徒弟;名震天下,功高盖世,却没有人知道他姓什么?还有泠姐姐,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师伯、师伯母……

想着想着,他突然抬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啪的一声,把灵儿和杨瑛吓了一大跳。还没等灵儿张口,包世仇转过脸来,正正经经地说:

“灵儿姐,我知道你比我大几个月,以后我就叫你灵儿姐,和瑛子姐、无邪姐姐一样,都是我的姐姐。你如果不拿我当外人,就叫我兄弟,或者叫我世仇。”

“公……”灵儿刚叫出一个字,一眼看见包世仇左脸上红红的五个手指印,吓得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倒是杨瑛心无尘埃,胸无城府,乐呵呵地对灵儿说:“对,早就该这么着,灵儿,你就叫他兄弟。你叫一声我听听。”

灵儿两眼看着包世仇,刚一张嘴,没出声就又闭上了,心里还嘭嘭直跳。她有生以来,老教主山丹陀视若己出,无邪待之轻如姊妹,但她谨慎自持从不越礼,冷丁地要把那拘在心里束在身上的俗礼扔掉,竟觉得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知怎么好了。

杨瑛看他冷丁儿改嘴有些碍口,便逗她说:“着不然你嫁给我,让世仇叫你嫂子吧。”

灵儿想起被假小子骗了那回事,红着脸追打杨瑛,两人一边笑一边跑,跑出很远才停下来,还在唧唧咕咕争执不休。

包世仇赶上去站在近前,脸对脸叫灵儿一声:“灵儿姐。”

灵儿低着头,又低又细地回了一声:“世仇……兄弟。”

包世仇看她费了好大劲才说出四个字,特意郑重其事地答应一声。灵儿慢慢抬起脸来,看包世仇满脸含笑一本正经地看着她,忽然两眼落泪,又哭又笑地大叫:

“我……我……我高兴死了。兄弟,兄弟,我有个英雄无敌的兄弟。我是玉手钟馗的姐姐,我爸爸叫居之安,是四品知府,为官清正,爱民如子;我妈妈是名门闺秀,才胜须眉。我叫居灵,我要报仇雪恨……”

杨瑛看灵儿乐趣忘形,有点疯疯癫癫,一把将她搂过来,又爱又怜地安慰着:

“对,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妹妹,我们都帮你报仇。”

包世仇说:“灵姐姐,你聪明机智,心地善良,只比人高,不比人低,用不着提什么英雄、知府的,那都是身外之物,你就是你,你是居灵,与生俱来容貌出众、才华过人,放在任何地方都出人头地,佼佼不凡,放在江湖上你是行侠仗义除暴安良的英雄,放在五毒教你也可以做教主。”

“做教主?”这可把居灵吓了一跳。

包世仇笑笑说:“如果你爸爸是山丹陀呢?”

居灵仔细一想,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杨瑛看着他惊奇,包世仇看着她高兴,居灵自己回头一想,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么敞开胸怀无拘无束地笑过。

包世仇和杨瑛、居灵又住进了那座谢家小店。过江时乘的还是那只摆渡,那个船老大认不出包世仇和居灵还情有可原,杨瑛仍然是原装原样,他那种老于世故的人,决不会认不出来,但他一直就像没睁眼似的,面对面也装不认识,这就更引起了包世仇的怀疑,禁不住多看了他几眼:六十来岁,赤红脸,浓眉大眼,连腮胡子,正正堂堂,不像是坏人。可是在金龙帮势力范围内,能长年吃上这行饭,怎会没有一点瓜葛?

谢家小店的疤瘌眼儿伙计倒是一眼便认出了杨瑛,点头哈腰地把杨瑛又让进了那个单间屋里。杨瑛一进屋便直奔窗前,去看窗台犄角上那个“瑛”字,包世仇用食指一抿,把字抹掉了,杨瑛笑着打了他一巴掌。

这个小镇不过二百来户人家,却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样样俱全,二百所房子里住着不同的人,人人都有好几个心眼儿,比起冠冕堂皇、人文荟萃、市廛栉比、尔虞我诈的中原大都来,竟然大同小异,毫不逊色。使包世仇不禁想起民风淳朴的苗疆,虽然刀耕火种,却自得其乐,相处无间,哪像这个弹丸之地,人人包藏祸心,口蜜腹剑,形同鬼蜮。

为了惹人上眼,包世仇故意让杨瑛和居灵四处游逛,这正合了假小子的心思,论武功有玉手钟馗保驾,讲毒法有居灵相伴,怕他何来?二人一天到晚丽影成双,江边临风,茶肆谈笑,俨然一对比翼双飞的鸳鸯,招来了无数眼睛和舌头,但奇怪的是竟没有一点金龙帮的响动。

每到晚上,杨瑛和居灵住在屋里,包世仇搭木床睡在窗外。一天子夜时分,包世仇忽听远处江边,有缕尖溜溜的哨声,像利箭穿入夜空。包世仇也像箭一样腾身而起,直向江边驰去,一边飞奔,一边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他从小就熟悉这种尖溜溜的哨声,五伯父有时将铜钱的边缘弄出个小豁口,旋转着打出去,响得比山雀叫声还尖溜,直上直下,飞上二三十丈高,下来时就落在脚尖前,这一招,他直到离开玉女峰前不久才学成。二年了,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位从小将自己养大的老人。他千里迢迢南下长江,与其说是急于寻仇,不如说是急于寻找五伯父……

二三里路转眼就到,包世仇向哨声起处找去,月色沉沉,江水寂寂,一望无际的大江边,空荡荡的哪里有一丝人影。

包世仇还不死心,依依不舍地在江边来回踱着。他相信决未听错,只有五伯父的独门绝技才能发出那种声音,五伯父一定来过这里,只不知是住在这里还是路过这里?眼下不在这里,是不想和自己见面,莫非其中别有原因?那么他为何用金钱镖将自己引来?……忽然心有所悟,远足目力,低头在江岸上搜寻起来,果然搜出不远,便在岸边发现一块一尺见方的白石上,放着一块人头大的圆石头,这叫天圆地方,是辽东七义的标志。包世仇拿开圆石一看,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一个字没有,只画了几条曲线和几个圈圈框框,仔细一辨认,两条大曲线是长江,并画出了宽窄走向;左边一个葫芦形圈圈是葫芦沟,右边一个横目字形小框框是谢家小店;右边往上游去有一个扁圈,旁边有一个小方框;左边葫芦沟往上游去还有一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大圈,大圈里面套了两个小圈。

包世仇回到小店里,居灵正坐在窗外的铺上等着,见包世仇回来刚要开口,包世仇一摇手,小声说一句:

“明天再说。”

天亮了,杨瑛才睡醒,爬起来披上衣服坐在床边,一边揉眼睛一边伸脚丫子在床下找鞋,忽听身旁咭的一笑,睁眼一看,包世仇和居灵穿戴整齐站在屋里。杨瑛左右看看,行囊都收拾好了,怔怔地问:

“怎么,要走?”

居灵说:“只等应相公起驾哪。”

假小子干什么都风风火火,麻麻利利,洗漱穿戴,一会儿全完了。三人用过早饭,便沿江向上游进发。

按那张草图计算,那个扁圈离小镇有一百多里,为了沿途探查金龙帮底细,包世仇三人走得很慢,说说笑笑,游游逛逛,第三天中午,来到一个比较大点的镇甸。包世仇三人故意招摇过市,进了一家酒店,选个临窗座位,杨瑛呼么喝六要酒点菜,活像个腰缠万贯的纨绔子弟;居灵扭扭捏捏装模作样,人长得好看,能说会道,把全酒店里的眼睛都引过来了。包世仇忽然看见一张雀斑脸在窗外一闪而过,转脸去看看杨瑛,杨瑛冲他一笑,赶情假小子也看见了,正是在谢家小店领四棱脑袋寻衅生事那个坏蛋。

杨瑛在居灵耳边一说,居灵知道快有热闹了,小声对包世仇说:

“世仇兄弟,这回让我来,你别管。”

包世仇笑着点点头,只顾低头吃菜。

果然,包世仇才吃了几口菜,酒店门外就响起了嘈杂声,一下子连人带话拥进门来。当先一个身高膀阔大汉,敞胸露腹,横眉立目,人大头大拳头大,带起一阵风往杨瑛面前一站,双手叉腰,两腿叉开,像挡了一堵墙,胸脯上的黑毛打了三个旋儿,比小孩头发还密,胳膊上像鼓了一串疙瘩,小耗子似的上下乱蹿。身旁左右分站两个一般粗一般大的壮汉,耀武扬威,龇牙咧嘴,活像哼哈二将。身后歪脖子晃脑的四个人,宛如竖了四根木桩子,八个眼珠子齐向杨瑛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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