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李茂贞联合西蜀王建,与邠州节度使杨崇本一起进攻雍州长安、华州,朱温遣都将朱友裕率师西进讨伐,大败联兵于兴平今汉中,三镇无功而返,于是罢兵还镇。

本来“兴唐”一事便就此告一段落,但朱温实不能忍邠州节度杨崇本复叛归于岐,便以讨贼逆之名西征,要将那言而无信的杨崇本拉下马来。究其原因,实是西蜀易守难攻,而岐地经凤翔一役虽然实力大削,但依旧不是那么容易啃下来的骨头,加之王建深知“唇亡齿寒”、誓以岐地为盾、阻隔中原攻伐,所以二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朱温便难以下手,看来看去,只能拿着个杨崇本来撒气,二来也冀望以此形成对李茂贞的围剿之势、蚕食鲸吞。

看了第一卷的朋友,必然记得凤翔一役时,囿于凤翔城坚兵壮,朱温一时无可奈何,便发兵北上拿下了邠州,迫得那杨崇本臣服,并改掉了李继徽这个名字,恢复了本来姓名。何故杨崇本放着当前大好的形势不要,又转投了曾经的义父、朱温手下败将李茂贞呢?

这就不得不从当年的兵临城下讲起了。

90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朱温移师北上攻取邠州,当时的静难节度使杨崇本请降,并将其妻儿族人送往朱温下辖的河中府作人质以表诚心。由此,朱温令杨崇本仍镇守邠州、为邠州节度使静难军有军号,所以虽同是一地节度使,但静难军节度使比邠州节度使规格更高。

朱温因为征伐统御军队,时常往来于河中府。杨崇本的妻子李氏本是李茂贞的侄女,出于亲上加亲,被许给了叔父义子杨崇本。李氏素有姿色,颇有美名。因张氏远在汴州,这朱温一时脱了规劝,便淫性大起,将其置于别馆行宫,强令其侍寝、夜夜春宵。

崇本妻性子素来刚烈,兼私怀愧耻,派遣侍者禀告崇本曰:“大丈夫拥旄仗钺、甲兵万千,却不能保护妻儿。现在,我已作了朱公妇,今生再无颜面与郎君相见,只期盼刀绳了结性命,免于此番折辱。”崇本闻之,含怒洒泪,却因妻儿族人性命,不敢轻举妄动、忍气吞声,直至903年二月龙辇复归长安,这杨崇本一家老小得以从河中回到邠州,才叛梁归岐。

李氏回到邠州后,对杨崇本再无好颜色,更是动辄泣涕、辱骂杨崇本无能,成了府上一桩奇闻八卦。杨崇本亦以之为耻,复贰于朱温,乃派遣使者于李茂贞处:“朱温犯上作乱、谋危唐祚,父为国家磐石,不可坐观其祸,宜于此时毕命兴复大唐。事若不济,不过为社稷而死,亦是大丈夫之所为也。”

恰此时收到唐帝的勤王书,几人便商议着联兵一处。李茂贞本来亦向李克用派遣了使者、期望会兵于太原,只是李克用自上次围援后实力大削,又在天复三年失了云州,与刘仁恭大战了一场,急于休养生息,所以便只是坐壁上观毫无动静。

所以,天佑元年904年六月,朱温派遣都将朱友裕率师讨伐邠州。癸丑日,朱温西征,顺道朝见于洛阳,昭宗照例宴请了这位天下兵马副元帅、梁王。

席间晏晏、欢歌纵放,只是有一人令朱温颇是不舒服,那便是曾经的皇太子、德王李裕。

光化三年900年九月,宰相崔胤与昭宗图谋诛灭宦官,结果反被宦官刘季述抢得先机,将昭宗囚禁起来,并恫吓崔胤等文武百官联名上书请太子李裕监国,昭宗与何皇后为保住性命将传国玉玺交给刘季述,并将昭宗再读囚禁于少阳院,以银杖画地,历数唐昭宗罪过,随即迎李裕入宫,十一月初七日,矫诏令李裕即皇帝位,更名李缜,以唐昭宗为太上皇,积善皇后为太上皇后。

天复元年901年,宰相崔胤联合禁军孙德昭诛杀了刘季述等人,众大臣奏请诛杀“大逆”叛子李裕,昭宗不忍道:“太子年纪幼小,为逆贼所胁迫。”令他返回少阳院,复为德王,太子位由此空悬。

待到903年二月,朱温将昭宗从凤翔迎回长安,见李裕眉目疏俊清郎玉秀,年纪也渐成人,便总是担忧日后成为不易控制的祸患来,于是对宰相崔胤道:“德王曾窃得天子之位,普天之下人人皆知。皇上实应大义灭亲,怎么能让他久留人世?这是用不孝先例来误导后人,请明公秘奏皇上。”崔胤便按约行事,但昭宗不予纳谏。未久,昭宗对朱温言及此事,朱温道:“此乃国家大事,微臣哪敢私下随意议论?这完全是崔胤诬陷我。”不久,唐昭宗委派第九子李柷担任天下兵马大元帅,即属意李柷为太子候选人。

但经此一番折腾,崔胤见罪于朱温,后又拦阻迁都,所以朱温新仇旧恨一并以杀头报了。而德王便如刺在眼中,不得不拔除,一是朱温早有杀德王李裕的心思,现下已成司马昭之心,虽再无缘太子之位,但终究冤家若解不了不如一杀了之,二来德王年长,来日情形谁也不好预料,少一个年长的、拥有继承皇位且头脑机敏的皇子,便是少一分威胁。

朱温在那席间本是颇开心的,蓦地见了德王,便勾起了这许多事,脸色一沉,甚是不好看。在位上的昭宗见状,忙举杯邀得众人,慨祝梁王此番西征大获全胜,这才没让酒席尴尬。

一旁的廷谔本就十分关注仇人朱温,几次下来,便知这朱温怕是动了杀心,德王性命危矣。在座的不止他,旁的众人亦是看出了端倪,唯有为人父的昭宗依旧寄望于其不敢造次、加害宗室,毕竟此刻他朱温尚需“挟天子以令诸侯”。

两日后,昭宗游览大福先寺,一同陪着的便有那枢密使蒋玄晖。

这大福先寺原在洛阳城积德坊内,为武则天所建,这山门自与别处不同,坐南朝北。这一寺曾是佛经翻译所在,宝雨经华严经一切庄严王经大毗p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等数十部佛教经典经文皆在此译就,更曾担任国宾馆的职责,兼有鸿胪寺同文馆的外交下榻功能。

虽然才不过两百年,但这洛阳城早就从巷陌里坊变成了沃野千里、黍黎青苍,这寺里也遭到了破坏,虽有修缮,但依旧不及当年的辉煌,寺中画圣吴道子的“地狱变”壁画亦面目模糊,不复当年劝人从善的清晰明隽。

本是立于山门殿的500金刚也早被人撕去了金箔,空余下个泥胎,哪里还有“金身”可言。这乱世中,鬼神亦不能安稳。

昭宗颇是喟叹,一路从山门殿、圆觉殿、万佛殿进到圆通宝殿,焚香祝祷,祈盼国泰民安、宗庙稳固。

待回身时,才细细赏起了这座皇家寺庙,在圆觉殿院内,看得一处碑文大福先寺浮图碑,两千余字,乃武则天所撰。

“地处交风,楼台郁而烟雾深,山川旷而原野净……”昭宗不禁吟起来,只是忽而略带哽咽。

“陛下,您这是何故?”蒋玄晖上前道。

“唉!我只是看这文中所书,不禁忆起了当年这积德坊的繁盛。楼阁亭台,莫不旋踵,今日却……唉!若列祖列宗看得昔日皇家寺院落得如此简陋寒迫,不知九泉之下是否能安息?若看到曾经软红十丈、八街九陌的洛阳城变成今日山川凌乱民凋敝,是否会责怪朕这个不肖子孙,将大唐江山拱手贼……”昭宗触目伤怀、语带潸然,但旋即又想到了什么,戛然而止收了声,不敢再说下去。

那一旁陪着的蒋玄晖心思狡黠,却装作无知,劝慰道:“陛下切莫伤心。这大唐江山有您这位贤君,又有元帅这样的砥柱栋梁,必然会日增月盛、重享太平。”

昭宗本是悲在一时,却不想说错了话,心正虚着,低头忙不迭地称是。

“对,这山门为何事坐南朝北的?”昭宗忙找了话茬,把话题岔开。

“陛下,据说这寺庙原是临河而建,却不想得罪了龙王,遂大动肝火兴起洪水将寺庙冲垮。为了避免与龙王的冲突,佛祖便主动将寺庙北移数里,将山门改为朝北开,背对龙王,永不见面,以体现我佛以忍止戈的思想。”

“忍?又是忍?忍到何时?又忍到何日?”此话戳到昭宗痛处,忍不住想到韩信,顺嘴吟着前两日才读过的李绅的诗,“贱能忍耻卑狂少,贵……”

一旁的蒋玄晖却有点吃惊。毕竟这诗写的是他蒋某人的崇敬之人韩信,故而与他相关的诗词多少读了一些,昭宗吟来的这诗下一句便是“贵乏怀忠近佞人”。

天气渐热,蝉鸣闹心。昭宗在一株菩提下摆了凳与枢密使蒋玄晖饮茶休息,一众人忙不迭地伺候起来。

“朕还辇长安前,在凤翔似乎见过蒋公,不知朕有否记错?”

昭宗虽说着话,却并不看那蒋玄晖,反而是细细地看着侍女煎茶。只见那侍女用特制的风炉和小锅釜、上好的无烟炭烧水。那水还是特意备下的山泉活水。水面开始滚沸,微微发出“咕咕”的声音,此即初沸,那侍女便加了一点盐花。唐与南北朝时饮茶大不相同,调味料由葱姜变为少量盐花。

“陛下乃人间真龙,怎么会有错呢?微臣确曾在凤翔奉过旨当过差。”蒋玄晖脸上阴晴不定,嘴角一抹似笑非笑令人难以捉摸。

“是吗?只是为何那时朕并不记得有玄晖此名?也曾问过裴公,所知并不多啊。”昭宗攀起了家常,眼神却依旧在那一汤滚沸之中。

只见那小锅釜如涌泉一般冒着泡,飘着些白汽,热气蒸腾。这便是二沸。那侍婢舀出一瓢沸水放在旁边备用。

“诚如是。微臣以前并不叫玄晖,而是投于元帅帐下后更名的。”

侍婢一边用竹具搅动锅里的沸水,一边往水中心撒早就碾碎的茶粉,很快水又沸腾了,激荡澎湃。

“哦,那本名为何?”

“禀陛下,华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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