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问道:“这是什么意思?”湘子道:“这是说叔父将来之事。天机难泄,侄儿不敢预言。横竖叔父记在肚里,将来自有应验的。”当下湘子见叔父已有信道之意,当于席散之后,又苦苦地劝了一会儿。无奈韩愈俗情未了,仍是不能听从。湘子只得说了一声:“珍重后会。”自回嵩山去了。
自此又过有一年的光景,韩愈因谏迎佛骨,得罪远戍,谪降岭南潮州地方。限日起行。韩愈随带两名家丁动身。行至一处,错过宿头,天又下大雪,浑身冰冷,腹中又饥,老年人到此境象,真有些支持不住的情况。看那两名家丁,相抱相搂的滚在一棵树下,不但不来照顾主人,还在那里口出怨言。韩愈不觉仰天长叹道:“我韩某一生忠直,笃信圣道,为何暮年遭厄,落到这等地步。”只听两个家丁大呼道:“大人不必口出怨言。好好在朝为官,因甚发出狂言,激怒圣上,分明是自讨苦吃,今日之下,应受这等惨报。只可怜我俩托居宇下,原想安家克业,得些好处,谁知好处不曾得着,反跟你吃这等苦头。前去路程甚远,潮州又是有名的烟瘴之地。我们受你多少恩德,却来陪你吃这等苦头,那也太犯不上了。大人啊,如今只好对你不住,请你独自上道。我们家中老的老,小的小,都靠我们养活,万不能为了大人,送了自己一家的生命。只好各走各的路去了。”
韩愈听了,大惊道:“你俩一去,丢下我这老儿,不是饿死冻死这路上么?”二人听说,都冷笑道:“你倒说得好风凉话儿。你只晓得你做老爷的性命要紧,可也想到我们做下人的,性命更比你重要么?”韩愈听他们这般无礼,回思自己一生,从小到老,从不曾薄待下人,尤其随来的二人,他们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可算两代世仆。打从自己父亲到本人手里,对他们除了分例工银之外,连他们娶妇成家,都归府中担任赏赐。此次谪贬潮州,特地挑选他俩跟随,也就因他们的关系较深,主仆情分较厚,大家可以放心一点。哪知他们如此禁不起冻馁之苦,稍逢不幸,就这般当面咆哮起来。可见世上人心,真个太靠不住了。想到这里,只得先向他们情商了一回。商量无效,自己也大动肝火,禁不住一阵痛斥。不料二人存心反叛,善言相求,尚且不理,何况加以怒骂,二人更不肯受这口气,便把韩愈行囊挑了起来,道声失陪,落荒而去。
韩愈情知追赶不上,便赶上了他们,也休想追还物件。而在此雪海冰天,前不靠村、后不落店的所在,真所谓饥寒交迫,疲乏不堪,进既不能,退又不得,眼看着一片汪洋,尽是雪花迷漫。极目四望,数十里平坦无垠。除了陪伴自己的一匹白马,还算二贼留情,不曾劫去,此外就再瞧不见一个动物。至于人类,更休想得见了。韩愈处此进退维谷之境,自度精神体气,万万挨不过这一夜冷酷光阴。而且过了一夜之后,是否得见村落,和前进路程如何设法可能到得潮州,都是一无把握之事。想想自己偌大年纪,终不成还去乞食人间么?穷困固人所不免,但自问决到不了潮州,与其吃尽苦楚,仍旧不免客死,还不如早求一死,倒省些零星灾难。
话虽是这么说,此时天色已晚将下来,对此白茫茫一片,极目无涯,即欲寻死,还不知要如何死法,才能死得迅速,死得干净。踌躇多时,简直没有办法。无聊之中,策马再进。哪知马也不胜寒威,蹶于地上,再也不肯起来,连它的主人,也被掀入雪海之中,一动也动不得了。韩愈此时,倒也不甚悲苦了。他想,同一客死,横死,与其死于刀,死于药,死于缢,死于溺,倒真个不如死于雪来得清白而洁净。况且身为大臣,宁受国法之诛,断不能效匹夫匹妇之自尽。如今得这般自然的趋势,死于雪堆之下,岂非死得其所。于是咬定牙关,闭住双目,不管拳大雪花打在身上,凄厉朔风吹破面庞,还有那白马哀嘶之声,也如充耳不闻,一味地静候大限到来,便把残生送了。
哪知天下事自有定数。数不当死的人,便是虎口之中,万刃之下,偏会保存性命。这韩愈既是上界有职的神仙谪贬凡尘,所历惨劫,至世而极。按之否极转泰、剥极乃复的定理,当他极苦之时,正是转机之时。纵令他刻意求死,又如何死得了呢?当下韩愈在雪中蛰伏多时,天色已经深黑,又在大雪之中,还是白茫茫地,好似置身水银世界。实在忍不住了,由不得睁眼一望,咦!奇怪奇怪,分明自己身在雪中,却为何一下工夫,不见了黑天白云。而且半天来所经之处,都是一片旷原,并无村舍,这时却明明身在一间凉亭之内。不但他,还有他同患共难的白马,也蜷伏在地,喘息有声。韩愈奇怪极了,还怀疑身在梦中。一时精神忽振,挣扎着坐起身来,向这间亭子四面一望,咦!这事更蹊跷了。只见这亭子也不像寻常供人休憩的茅亭。乃是一间很精致、清洁的房间。室中物件,凡是人家应用的器具,差不多应有尽有,和初次睁眼所见,大不相同。这还罢了,更可怪的,是对面一张榻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青年道人。这道人叹息一声,慢慢吞吞地踱了过来,走到韩愈身边,猛可地一躬到地,含笑说道:“叔父还记得湘子侄儿么?”韩愈定睛一看,可不是自己的侄子韩湘子,正立在面前向他笑语咧。方知是湘子施展神通,前来相救。这一欢喜,可真不同小可,敢说自有湘子以来,第一次得他老人家最大的欢心了。
当下韩愈心中感动,热血沸腾,禁不住抱定湘子,老泪纵横,哽咽道:“我的儿,我怎能料得到和你在此相见。你我莫非是梦里相逢么?”湘子将他扶到榻上,向他连吹三口气。韩愈顿时黍谷回春,浑身温暖,而且精神倍长。不但忘了冰雪的灾苦,简直不觉数日来风尘的折磨。随即起身,走了几步,因见白马还在嘘气,大有奄奄待毙之状。便请湘子替它医治一番。湘子也向它吹了口气,马也蹶然而起,向着主人点点头儿,表现它一种死别生离之感。湘子不觉叹息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世人为名为利,逐逐营营,到头来只求寿终正寝,已是大好的结局,岂不可怜?岂不可叹?”韩愈此时已满觉仙道伟大,满心都向着神仙大道。回念从前屡次撵逐湘子,心中万分愧悔。湘子已知其意,少不得慰劳了一番。韩愈便问此是什么地方?湘子笑道:“叔父不记得花中诗句了?此地即名蓝关。”
一语未完,韩愈恍然大悟,大声道:“数有前定,竟如此乎。我还记得你的诗句。如今竟在此地相逢,不可无以纪念。”当就原句吟成一律。因朗声吟道: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明除弊政,敢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因有意,好收吾骨障江边。
从此韩愈一心向道。湘子又引他去见钟、吕二师。二师向他说明前生之事。韩愈本是绝顶智慧,又兼生有仙缘,自然容易脱悟。修道不过十年,便已明澈心性。后在河南少室山得道,得太白星群的指引登天,朝见玉帝,仍归本职。这一回事情,就是世上所传韩湘子九度文公的故事。表过不提。
单说湘子于度脱韩愈之后,又回去度他母亲徐夫人为地仙,把自己身上的事情才算完了。于是重回嵩山,把所习玄经,再加研究。直至北宋时,王一之得铁拐先生救度,再生人世,为曹太后之弟,名大。大家称为曹国舅,一心修道,不恋红尘。铁拐先生叫吕祖和湘子同去试验了一回,知他道心甚坚。湘子便留在国舅府中,亲自指占点大道。因此双发生一件趣闻。
未知是何趣闻,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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