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燕沉默下去。

郭暧对稀奇古怪的事儿,向来着迷,听过不少,甚至见过不少。以往听来,大多难掩心中的兴奋,就像是一个懵懂的孩子,在海边又捡到一枚漂亮的贝壳。

对于茫茫的众生,他即淡泊,又热烈。生离死别之类,好像从来不会对他有所触动,却似乎又有着一股淡淡哀愁在心里,无可化解。

他的师父曾经告诉他,他那一脸看似可爱的笑里,有着无可言说的苍白,因为,还没有人能够真正触动他内心那片广袤的未知之地。他的所知所识,还仅仅是停留在孩童的天真与好奇阶段。

如果,他想要获得无上的智慧和力量,得有人能够引领他,打开他心中的荒原。

鲜于燕讲完,郭暧沉默了一会,渐渐竟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心中隐隐有一些痛楚,想想千万年前的先民,亿万人,逝灭如烟尘。而自己,也终将和他们一样,不知何从来,不知何方去。

天色已大亮。三人正沉默着,门外忽然有小厮来报,说是鲜于家大少爷受了夫人的差使,来看鲜于燕是否在这里。

鲜于燕和韩当交情莫逆,又因为韩当常住在右金吾卫的府衙里,鲜于家的人于这里,倒是常来常往。所以,小厮刚通禀完,就听外面一个中气十足的少年叫到:“韩伯父,我家父亲在这里吧!”,随后就是一阵通通通踏步进屋的声音,这是草莽少年特有的那种欢快的步子。

是鲜于家老大,鲜于长河,郭暧也认识的。鲜于长河进屋一看郭暧也在,连忙施礼,叫了声“郭叔叔好,您也在这里啊!”,又见过韩当,施了礼数。说是母亲大人担心父亲,所以来看看父亲是否在这里,好让母亲安心。

鲜于长河是个黑黑壮壮的少年,个头已比鲜于燕高出一截,都快赶上郭暧了。

韩当看着鲜于长河,想起他小时候,自己还抱过他,那孩子身上的黑毛,比寻常婴儿的总是黑密了许多,不由得脸上一麻,鸡皮疙瘩泛起来,心想,原来是个小狼崽子。又往深处想去,鲜于燕、鲜于燕的老婆、两个儿子、女儿,俱是一番狼的样子,一时心下唏嘘。

鲜于燕看出韩当的异样,一手在他背后轻拍了一下,道过别,带着孩子一脸嬉笑的回家去了。

看着父子两个离开的背影,郭暧心底莫名的升起一丝凄凉,一夜苦战,自己依然一个人,七宝依然一副呵呵嬉笑的脸色。

郭暧拱手告退,韩当抽身回到屋里。

立秋后,天气越发的清爽,清晨里的阳光也分外明媚。院子里一株石榴树上结满了拳头大小的石榴,有几颗饱满的石榴涨裂开来,露出珠玉般的石榴子,一股淡淡的清甜,似有似无的漫在那里。

郭暧刚要迈开步子,就见一只幽蓝的蝴蝶穿过高墙飞了进来。也许,是被石榴的香味吸引来的吧。

那幽蓝的蝴蝶,轻轻掀动翅膀,借着一阵清风翩然而至。近了,能看清蝴蝶两翅上各有一朵莲花的纹样,两根长长的条翼末端是两只眼睛一样的图案。

是师兄的接引蝴蝶。

郭暧心中一喜,方才的孤独凄凉全然消散,示意七宝回府。那蝴蝶翩翩飞飞,一路穿街过巷,郭暧一路跟随。

映着朝日的光辉,宫殿楼台的屋瓦泛着浅浅的薄光,此时的唐都长安,倒是有些昔日的昌盛景象。那幽蓝的蝴蝶,游弋在这金色的薄光里,若实若虚,若有若无,在晨起的路人间掠过,一路飞入一处巨大的宅院里。

这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巨宅。石阶、砖道、屋瓦上都满是葱郁的野草,间或有几株野花,原来这宅子的主人种下的奇珍异草大概都被人挖走换取银钱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宅子倒没被人占去,一直任由它荒废着。

那蝴蝶在宅院里穿廊过巷,一路向后院飘去,穿过一扇朽烂的窄门,豁然开朗处,是一座不小的花园,一处池水中间的亭子里,立着一位少年僧人。池塘无人打理,一泓浅浅的水里有几株莲花,看那少年僧人的眼目,似是正在端详那淡紫色的莲花。

少年僧人知道有人来了,回过头来,摆一摆手,那蝴蝶便轻轻落在僧人细巧的指上,渐渐缩小了身子,与寻常所见的蝴蝶别无二样,那蝴蝶再振羽翅,轻轻飞走了。

郭暧恭敬施礼,叫了声:“师兄!”

这位少年僧人,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法相却已极为。他就是惠果,是开元名僧不空和尚的传法弟子。当年,不空受郭子仪所托,收了郭暧做徒弟,而真正教导郭暧密法的却是这位惠果师兄。

“师弟。”惠果回礼。“前日里,你传书与我,说你元识已然觉醒。今日看你,果然如此。”

“是,元识觉醒,果然奥妙无穷,奈何师弟愚浅,尚未能一窥门径,特请师兄指引!”郭暧在发觉自己元识觉醒后,便修书一封递与师兄惠果,希望能够早传密法。

惠果摆手,示意郭暧来亭子里坐下。俄而,口中又念念有词,只见一道光芒升起罩住了这座不小的亭子,光芒渐渐消退,那亭子连着亭子里的人,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这是密法中的结界。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当年玄宗还作楚王时,这里便是他的府邸。宫中有一座极为富丽的高楼,登楼之上,可以望见玄宗的诸位兄弟宁王、薛王、岐王的宅邸。于是取兄友弟恭、花萼相依之意,名为花萼相辉楼。这座楼殿极尽富丽堂皇,高接天汉,俯瞰皇州,楼内金铺珠缀,藻井倒悬。彼时,玄宗同众兄弟常常于此欢饮达旦,度过了许多快乐时光。是以玄宗得登大宝之后,这里也成了老皇帝宴会百官、问政理事的地方。

安禄山之乱后,兴庆宫内的金玉珠宝被洗劫一空。如今虽有些简薄,却也不失皇家的气派。

花萼楼内,老皇帝一身便服,须发皆白,往日的风采还有些许挂在脸上,只是眼角略带的微笑,早已没了当年的威仪,更多的是一位长者的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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