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点头,然后步入正题道“既然话扯到土地上了,那么朕就多嘴问上一句,听说皇祖朝的时候加派过一次辽响?”

辽响?

群臣面面相觑,越发觉得皇帝的脑回路异于常人,思维跳跃性令人难以捉摸。

叶向高站出来回答道“事实上辽响一共征缴了两次,从万历四十六年九月,户部尚书李汝华提议征缴辽响开始,万历四十七年、四十八年更征缴过两次辽响。李汝华当时提议每亩地多征缴三厘五毫税银00035两,当时朝廷的确只打算征收一次辽响,但是萨尔浒战败之后,在当时辽东经略熊廷弼的建议下,辽响税额又增加了三厘五毫,等到万历四十八年三月户部等衙门又提议再加两厘的税银,这前前后后,便有了九厘。民间苦甚,称其为九厘银。最后一次征缴的辽响,若是臣没有记错的话,似乎是五百二十万两。但是先帝继位之后,废除了许多苛捐杂税,九厘银就在其列。”

“五百二十万两?”

皇帝摸了摸下巴,觉得大明朝果然富裕,可惜却是藏富于民,而且是少数民。

听皇上这口气,群臣在清楚不过了,这是皇帝又起了增加赋税的念头。

叶向高沉默不语。历朝历代,关于增加赋税一说都是个两难之策。不加吧,财政赤字就过不去,加吧,又会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皇帝抬眸扫视群臣一眼,见大家伙都选择了明哲保身,便不悦的站起身来,他刚要发一通牢骚,却是无意间看到了方从哲竟然靠在一边的柱子上昏昏欲睡,见状,皇帝发尽上指冠,大声叫了句“方首辅!”

方从哲摸了把嘴角上的口水,强打起精神,上前一步听宣。

皇帝说道“国库里没钱,你身为首辅大臣责无旁贷,给支个招吧?”

方从哲一脸尴尬,他能有什么招?整个内阁整个官场整个士林,还有几个人将他这个首辅放在眼里?

方从哲硬着头皮说道“自古充盈国库无外乎开源、节流两个方法。臣以为皇上应该从这两个方面着手。”

皇帝冷笑道“继续讲下去。”

方从哲脑门直冒冷汗,他支支吾吾的讲道“每年宫廷开支高达三四十万两银子,臣以为可以节制一二,自古明君圣主多以勤俭节约为德”

“住口!”

皇帝怒喝一声,吓得方从哲连忙捂住胸口,生怕重蹈何宗彦的覆辙似的。

皇帝愤怒的嚷道“以方首辅的意思,国库空虚全因朕挥霍无度,不懂得勤俭养德了?”

方从哲极忙拜倒,口称下臣死罪。

“臣老麦昏聩,口不择言,实在是罪该万死。”方从哲低低的垂着脑袋,一副愿打愿骂的模样。

皇帝冷哼一声,甩袖道“你的确老了,再这么赶下去我大明朝廷非得破产,关门大吉不可。本朝怎么用了你这么一个糊涂虫?致仕吧。”

闻言,方从哲如蒙大赦,极忙口谢天恩。

群臣刚刚也都替方从哲捏了一把汗,可此刻见到皇帝竟然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致仕吧,不禁又是大感意外。对于旁人来说致仕兴许是种严惩,但是对于在内阁不受待见,度日如年的方从哲来说,这无疑是一场久盼的甘霖。

世界这么大,方从哲早想出去走走了。皇帝这种处罚,也算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方从哲对于皇帝的这种手段自然感激涕零,可是他刚想好自己的一番乞骸骨的谢表,便听到皇帝继续同他讲道“朕听闻,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方老大人从今以后就要马放南山,回乡含饴弄孙了。朕着实有些舍不得,这么着吧,给朕留下点儿东西,也算是个念想。”

方从哲的心随之猛地一颤,他忙问道“下臣昏聩,还望皇上明示。”

皇帝冷冷的笑了笑,坐在宽椅之上,眯起了眼睛,不在开口。

见状,方从哲的心逐渐往下沉,他暗道果然,这皇帝的雨露不是那么好承接的。既然皇上开恩令自己开缺回乡,那么自己就需要有所表示。否则,恐怕还没等自己回到老家,锦衣卫们就已经拎着枷锁镣铐寻上门来了。

在大明朝,谁都可以不痛快,唯独不能让皇帝不痛快!

方从哲明白皇帝的意思,他颤巍巍的开口道“下臣愚钝,一生所作诗词墨宝皆是应景之作,粗制滥造,不敢玷污皇上的神目圣聪。臣听说做官呐,干一件造福四方的好事容易,可是立一条颠扑不破的规矩却是极难。下臣虽然愚拙,但亦是在这人间官场沉浮数十载,却有一条规矩呈奏皇上,日后每当皇上看到这条规矩的时候,就能想到臣下,而臣下在野被这条规矩拘束着的时候,也便能每每思念着皇上,替皇上祈福啊。”

皇帝这才睁开眼睛,笑了起来,他忙问道“说得好啊,做好事容易,立好规矩却难。方阁老,你的规矩是什么?”

方从哲深吸了一口气,讲道“臣下知道皇上忧思国库空虚,臣临走之际的这个规矩正是能够替皇上解忧的条陈。”顿了顿,他又道“皇上不可再征辽响,一者,万历朝时,本以严明辽响只征收一年,再征之朝廷岂不失信于天下?二者,辽响征收的是田赋,这些年来,陕甘豫鲁等省份天灾不断,老百姓们自个儿都揭不开锅了,哪里还有余粮上缴国库?若朝廷苦苦相逼,恐生不可测之变。”

皇帝点点头,然后还不忘讽刺在座的阁臣们一把,道“是啊,刚刚朕将话提扯到了辽响之上,便看到诸位阁臣都是一副死了娘的烂表情,想来大家伙都是体恤百姓的清官、直臣啊,既然大家都不愿意再征辽响,那么朕更不能难为自己的子民啊。”闻言,叶向高、何宗彦等人面色通红,但都不敢吱声。

方从哲笑道“圣明无过皇上,这个辽响的确不能再向农民们征缴了。”

皇帝眯起眼睛,忙问道“不向农民征税,朝廷还能向谁征?”

方从哲说了一个令阁臣们都面色为之一变的字,“商。”

“士农工商,商虽末业,却是最能聚敛财富的行当。国初江山社稷饱受兵祸之苦,太祖爷念及百业待兴,为体恤商贾,便定下了三十税一的商税之律。可国朝已经绵延十余代,承平日久,人口滋生、商路渐通、货殖日繁。如今江南、大同等地富庶无比,富商巨贾犹如过江之鲫,此皆朝廷庇佑之功也。如今国库空虚,这些仰仗朝廷鼻息得已富贵荣华的商贾们,又怎能袖手旁观?再者说,三十税一之律确实太低,臣下认为应当更改税率,将辽响从向田赋中征收,变更为从商税中抽取将辽响向农民们征收,变更为向商贾们抽取。”方从哲的一席话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叶向高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直言道“皇祖已经遗训,废除矿监制度,现如今方从哲旧事重提,显然没有将皇族遗训放在眼里,臣恳请皇上制裁方从哲的大不敬之罪。”

皇帝挑了挑眉头,感叹这里头的水着实深不见底,竟然瞬间令方从哲、叶向高这一对好基友反目成仇!

皇帝摆摆手,面色严正的讲道“无须复言,朕自有公断!”他给了许显纯一个眼神,后者立马站出来,搀扶着方从哲,将他扶出了东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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