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德里安将前屋窗户的窗帘撩开一角,阿瑞尔正对着窗户,他倾听别人说话时的样子是人们最喜欢的那一种,全神贯注,目光少有偏移,时不时回应并提问,矮老头亨里特像是从阿瑞尔的反应中得到了鼓励,他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强调着话语里的每一个细节。

“原来如此,”阿瑞尔配合地说,“然后呢?”他抬眼时看到了窗户后的艾德里安,这位一贯热心而礼貌的先生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去探查一番,阿瑞尔微微点了点头。亨里特还以为这动作是做给他看的,一时间非常得意。

艾德里安放下窗帘往楼梯走去,屋子里缺少光源,暗沉沉的。壁炉上搁着烛台,蜡烛烧得只剩短短一小截,可能点燃芯线后烛焰没过一会儿就会熄灭。锡做的烛台蒙了灰尘,蜡泪从边上溢出,在壁炉的石砖上冷却出一汪蜡迹,让烛台的底部和石砖粘在了一起。

附近的家具摆放的方式都有些凌乱,一块粗糙的地毯一角掀起,凳脚压住了它,周围的布料都起了褶皱。这屋子里总有些角落让人觉得不对劲,或许任何一个其他人成为了阿瑞尔的助手,都会对这些可疑之处进行调查。然而艾德里安的目光在那地毯上只停留了短暂的几秒,他灵巧地越过家具的阻挡,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径直上到了阁楼。

阁楼里的灰尘比楼下更多,艾德里安谨慎地审视着阁楼里的物品,他减少走动,也不伸手去翻找,像是在刻意地避免留下太多活动痕迹。

他时不时侧耳去听楼下的动静,确认阿瑞尔神父是否已经摆脱亨里特一家。

阿瑞尔神父的行为准则是简单而清晰的,他与别人的相处也保持着一种让人舒适的距离,但隐匿身份的猎手无法说服自己放下对神父的戒备。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因此感觉到内疚,他察觉自己难以再轻易地信任他人,来自过去的伤痕至今仍然束缚着他的手脚。

一本巴掌大小的黑皮笔记本闯入艾德里安的视野,它卡在柜子里的杂物中,和一个箱子摆在一起,箱子里有一些破损的器皿,它们模样怪异,就像是做坏的陶器。艾德里安捻起其中的两片,它们的边缘融洽地合在一起,组合成的形状不像属于任何一种餐具,碎片没有什么鲜艳的色彩,也不像是装饰品。

艾德里安越看越觉得这些碎片能组合出的东西像是导管和圆锥瓶,这些器皿倒没有那么罕见,但出现在一个磨坊主的家中就有些奇怪了。而那本笔记本,蛛网和灰尘几乎让它封皮的颜色都变成了灰白的,它显然有些年头了,纸张又脆又薄,边角发黄,还有着蠹虫啃噬的小坑洞。

一个单词被书写在头一页的右下角,所用的墨水已经开始褪色,暗淡的字迹模模糊糊的,只能勉强辨认出字形。艾德里安只是扫了一眼,他认出那是一个名字,属于希尔薇的名字。翻过一页后,有人在纸张上画了只动物,艾德里安从歪歪扭扭的线条里分辨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那图案画的是一只羊。

他眨了眨眼,面上出现短暂的茫然。

他沉默着合上笔记本,将灰尘都拍去,塞在了怀中。拢了拢斗篷,艾德里安转头就往楼下走去,这个阁楼似乎已经对他无甚用处。

阿瑞尔再次见到艾德里安时,黑发的青年正弯腰检查着壁炉的里侧,打开的大门外涌进一股气流,仿佛是壁炉里的烟灰被这股气流惊动了,骚乱地四处奔逃,艾德里安直起身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阿瑞尔神父,您那儿有收获吗?”

“我和亨里特先生聊了下,得到了一些信息,只不过还需要整理和证实。”阿瑞尔将长白衣轻轻提起一截,绕过了堆叠在门口的杂物,“您呢,艾德里安先生?”

“可能是我多虑了,我觉得达威德先生的房子近期有人来翻动过。”艾德里安推测着,“厨房的餐具几乎凑不成套,烛台的数目也远远少于生活实际需要,这些东西便于携带,材质通常是银制的,往往是盗贼下手的目标。”

阿瑞尔善意地笑了笑:“这便是我需要一位助手的理由了。”

艾德里安却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有些懊恼地皱起了眉:“抱歉,阿瑞尔神父,我差点忘记我们是来调查巫术的。”

冬季的德塔弗丽雷,天色暗得很快,阳光本就隔着厚重的云层朦朦胧胧的,夜幕降临时,朦胧的灰色刷得一下就过渡成了静谧的漆黑,甚至都无法让人指出黄昏的开端是何处,结尾又是何处。

高奈利亚仰躺在麦秆堆成的床铺上,谷仓高处的窗户看不到月亮,倒是有稀稀落落的星辰点缀其上,少女在心里勾画着星图,将那些星星一一对应上名字。她花了些时间剥掉裙摆沾上的泥渍,它们干透之后,只要揉搓布料就大块大块地掉下来,但不像她脚背上的泥能够搓得干干净净,她的裙摆上依旧有除不去的污渍。

少女从脏掉的裙摆联想到在城市的商人店铺里见到过的丝绸,昂贵的丝绸布料总是有着鲜艳的色彩和花纹,听说它们也不容易褪色,法兰西的时髦人儿们都喜欢拿丝绸做衣裳,从吕贝克港口运来的丝绸总是还没到神圣罗马的南部邦国,就被抢购一空。丝绸很昂贵,高奈利亚只有一条裙子上有那么一小丁点的丝绸装饰,拥有一条丝绸裙子是不可能的了,但要是裙子正面拼接着一块漂亮的丝绸也是很棒的。

这事儿几乎是要叫人指责的,明明现下她如此狼狈,就连性命都悬于一线,她却还偏偏在胡思乱想着想叫裁缝做一条新裙子。高奈利亚轻轻地笑了一声,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要不是她还能想到丝绸啦吕贝克啦星辰啦,她险些以为自己是在一两百年前的德塔弗丽雷,人们到处叫嚣着烧死女巫,为农田不景气的收成寻找诅咒的根源。

这一整天都叫她比先前更疲惫。

藏在谷仓角落里的毯子被她取了出来,珍惜地拢在怀中,它的触感在麦秆的对比下柔软地像是幼兽的胎毛,恍惚间仿佛带着体温,是在整个谷仓中最能被形容为美好的事物。

“别害怕。”她默念着,闭上眼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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