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水心赶到了山脚,立在坡头,呆滞的目光里,只瞧着远远近近的宅院映入眼帘,贯通村镇的油柏路绵延而去。目光的尽头,是一汪碎波粼粼的野湖,不甚清晰的远岸一脉乌山,寒光剪影,几只夜鹭正展翅划过。
她忽地蹙起眉头,收回了远去的眼神。低眸,三米开外的地上,正从左至右快速爬过一通体白色筷子长短的蜈蚣,百足扭动,乱窜乱撞。
周水心愣神了会,想起如这蜈蚣一般抖动的魂幡,醒神时余光中蜈蚣已经不知去向,大概是爬入了道旁的草丛中,又或者……她后知后觉地跳脚尖叫起来,转瞬惶恐无措地立在原处,寂寥的黑夜中孤自无助地抱住双臂,手臂处传来指尖的冰凉,一向无所畏惧的周水心,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弱小而孤立无援的滋味,急切希望复仇,却无法如同自己轻巧的言语中真正抹灭人性而纠结的滋味。
然而凉眼环视了一圈,灯火幽明,夜风轻轻地吹着四野隐没于黑暗中繁茂的花草,一只猫头鹰据于林间梢头低声轻啼……目睹村庄依然是一片宁静之景,她自嘲地笑了笑。这些与妖共舞的人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
被妖怪残害,原应有仇不共戴天,可为了眼下的利益,却狼狈为奸地坑害同族,坑害人类。即便是就在脚边的村头这家,自己这样的惊声尖叫,也没引来主人家的注意,也许是沉睡,也许是故意……那些原本应被选中献祭的人也如此冷血,一旦有了旁人代替,便也成了那磨刀霍霍,载歌载舞的刽子手……似乎,在这群人的心里早已没了良知吧,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恶鬼,和妖怪一样吃人,却显得更加残忍。
所以,为什么自己会因为这些人的皮囊而有怜悯之心,他们与那些披着人皮的妖怪并没有两样。所以,凭什么这些人还享受着人间这样的宁静,不可以,至少她周水心不会答应。
越见清晰的思绪里,周水心知道自己单枪匹马的,所以决计不能有半点差池,不然自己死了,人还救不回来。而在惹怒妖怪后落在妖怪手中,死了倒还好,若是还活着,那样的下场不忍想象,至少在她从前遇见过的妖怪里,能给人类痛快的死法的,寥寥无几。
狠下心,周水心启动了三元固体符,借助符术的力量,于村庄四方凿石画符,立碑做法,献祭村庄上百村民。然而应召唤而来的冥神,山呼海啸的携万丈黑云而来,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笼罩中收割灵魂,一方之地的人、牲畜、花木、虫蚁,无一脱逃,这超出了周水心的预见……
她看着那死亡之力铺天盖地而来,席卷过境,不过半刻功夫天谴符术已显示被启动,黑雾散尽,冥神离去……
天谴符,被周家一脉视为死禁之法,因为开启这道符术,除了需要献祭数量庞大的生人,不人道,更有损阴德,即便是对施术者本身也差不多是伤人亦自伤的法术,更不提事后,因为伤人性命会面临人界和冥界两方惩处。那样的处罚,生、死都逃脱不去,除非魂消魄散,故此名为天谴,周家祖训也警戒子孙,此法不到天绝人路的地步不可动用。
天绝人路?眼下,面对如此悬殊敌我力量的对比,于周水心而言,便是这样的境地。更何况时间紧迫,她也无法周全地想起别的法子,耽搁得越久,救下众人的可能性就越渺茫,下手必须快准狠。
她也早就清楚,就算是如白服妖怪所说,与那妖主或可商量交换献祭者的事情,可自己素来不擅长口才,并没有把握能商谈成功。然而一旦是失败了,便也绝了其他的路了,不可能再有机会做法反扑,天谴符也无用武之地。
单单就说她做法之时,如果暴露,在之后有妖怪觊觎的情况下,没有人在一旁护法就极为凶险。最终权衡之下,周水心直接选了与之干戈这一条,也是时势所迫。
从轰的天地响彻第一声雷开始,万数雷电贯穿着周水心,更是以她为中心形成了直径十米的球状闪电,霹雳作响。
刺眼的闪电密如蛛网,盘曲而下,烧尽了身周的衰草枯叶,炸出了大大深坑。如此重创身魂,虽然痛苦非常的,却不过顷刻间便修成了伪神之身。
伪神者,汲取灵魂之力施展天术神迹,罕见的有人天生如此,而旁的多是动用符术道法所致,而周水心便是后者。神力维持不能长久,动法施术过程,每一个举动也大为损耗元神。此时灵魂已背负重创,而那伤痕永远无法复原,只会或缓或速地逐渐扩大,终致魂灵撕裂。
雷电护法之下,周水心于山间一径风驰电掣,沿途断枝新壑,无所匹敌,妖、兽伏尸山道,有百数之多。而随着周水心折返回妖市,嗅见异动的小妖精早已逃散了大半,亦有不怕事的大妖怪者圈圈层层围了上前,瞧着那入目的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人间小姑娘,长长的黑头发,白净异常,也挺纤弱的样子,故此不乏挑衅叫嚣着激怒周水心的,想试试来者的斤两。
周水心有雷电护法,当场劈死了几个冒冒失失的,而有些眼力见的妖怪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就不是想试探,而是寻死才对。
只见着守门的妖,一个有着鲤鱼头青蛙身子的,脖子上戴着一串人碎骨制成的项链,大约有一米六的小妖怪,壮着胆子高举着幻化了三米长的妖戟插来,周水心不过是偏了头看了眼,众妖便看着守门的妖精若似被谁隔空擒住了脖子,磕抵在山石之上,清晰地瞧见它被崩出了些脑脊液,绽在脑后的山石之上。
闻听周水心发出的数人重声,说了四人的面貌,被抓的时间,末道:“告诉妖主,还我友人,否则即刻天雷劈山,死了谁可不怪我。”
周水心隔空扯断了守门的妖精脖子上的人骨项链,抓取了其中几片人的碎骨,她盯着掌心的人骨打量了一下,转眸抬手便飞出了一片碎骨去,打了一余光里正猩红着眼睛,狠狠看着她的妖怪,直直嵌入了那妖怪的眉心,而中招倒地的妖怪坚持站了两秒,终是躺在地上抽搐不停,顷刻便被旁的妖怪分食干净。
周水心见此心下恶寒一片,收了力,守门的妖精重重地掉在地上,忙不迭地扔下了妖戟,捧着磕裂了的脑袋,东倒西歪地奔去报信。随后周水心胁迫了一小妖带路,身后妖山妖海,尾随着周水心一路前往妖主大殿。
沿途妖市两旁,那不计其数晒干了的人形皮囊若鲤鱼旗高展于桅杆之上,吵闹的妖海中,混迹着提有人头骨灯笼的小妖怪,无邪的神情看着周水心,蹦跳着挤入妖怪中尾随着,一如逛灯会的人类小孩,移形换影地笑闹着。被剥皮实草制成木偶正正地摆放在妖主的大殿外,周水心抬手捏了火诀烧了一具,只见着火舌席卷而去,像是多米诺骨牌,一具连着一具,看不见尽头。
终是进了大殿,各样凶煞的妖精虎视眈眈地看着周水心,那时赵婷等人尚未呈给妖主,妖主也并不知晓此事,只见着周水心势如破竹而来,杀死了打头的黑鬼,还杀了它镇殿的几员妖将、不胜数的妖兵,气势汹汹地问罪于他,耳畔才挤上前来报信的小妖,也没敢耽误,哆哆嗦嗦地讲完了前后的事情。
化了个俊俏男人的妖主,一头金发,金蓝的双色眼瞳,高挺的鼻梁,深刻的面骨轮廓,白皙的面容上微抿着性感的厚唇,邪邪地勾起嘴角,睥睨着周水心,看着她周身雷电之墙,若有所思,笑着缓缓开口说:“何必动怒呢,你要人我便还给你,人还活着,不用急,我这天府也不是缺肉的地方,还没轮上吃这没洗干净的人呢。”
说着,摆了摆手,着了几只妖精下去带了赵婷等人上来,又让一有着人四肢的蘑菇妖精搬了一架绿藤缠绕的秋千上殿,请周水心坐。
周水心凉凉地看一眼,那秋千上的绿藤附着了妖术,障眼法下数以千计细小的吸盘隐匿其上,遂幻化了数人重音,如鬼似魅:“妖主不必客气,人带出来,我便走了,更不提我坐惯了石凳木椅,您这秋千架晃悠得厉害,我怕摔。”
妖主笑着,附耳和一旁的小妖怪说了什么,而等待之时周水心睥睨着四周妖海,瞧见了在殿上端坐的白服妖怪,和他的一众侍仆。周水心看着白服妖怪的脑袋也正正地对着自己,仿佛与自己对视,见着他又压了压头上的白帽,低下头去。
周水心皱了皱眉,这原本就没有脸的家伙,有什么好遮掩的呢。
此间妖主并没有使旁的绊子,交还了被迷晕的四人给周水心。周水心探查过诸人气息,安心许多,但也未大意,知道肯定还会有算计。也没有多做逗留,收了雷电之术,即刻施术尽力隐匿行踪,携带四人疾行离去。
然而以她的道行,还是难以逃脱故意打探的众妖物,身后无数山妖精怪也施展妖术尾随而来,似乎是打算等着周水心术法消去,再反扑她。
周水心遂捡着妖怪聚集的地方,导引天雷狂轰一通,却不见震慑妖群,依旧是乌泱泱跟随着。见此她便知道,这些定是妖主授意的,而那妖怪可能早已看穿自己不过是伪神之身。可气,即便是先下手杀死了黑鬼妖怪,也没能骗过去,大有可能是自己走得太急露馅。
又能怎么办,原本就是装腔作势,强行逗留,不更是死路一条。
逃至车水马龙的城市中心,站台上轨车正驶过眼前,此刻天已泛白,人流涌动。周水心撤去了隐身术,带着四人倚在墙角,暂得喘息,半昏迷过去。
她知道这天谴之术有时效,以她的功力,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即便是她甘愿将魂灵烧尽,也由不得她选择。往城市来,再猖獗的妖物多少也会忌惮。再有估算着日头出来后,许多只能夜间出来的妖怪会撤去许多,并且人气混杂的,也能掩盖她们的气息,届时等得道友相助或可一搏。
果然神识探知中身后的妖物已大减,随着晨光洒下,又消失了一半妖怪。妖物混迹站台的人群中搜索着周水心她们,人群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纷纷捂着口鼻,议论着这浓重而复杂的山河湖海腐臭气味,是从哪里来的。不明所以的地铁管理员接到投诉,组织着工作人员探查着异味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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