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叶尔康走进槐树巷,应约与柳熙荫去了狼山。
随着人口的剧增,河都的煤炭供应愈发紧张起来,煤价一再上涨,电厂都出现了煤荒。省建设厅在几年前就投资在狼山矿区开掘一平洞,这是全省第一个公营煤矿,并配备了一些简单的机械设备。一些资本家数年间在狼山开矿,整个矿区多达近六十处矿洞。去年柳熙荫在狼山也投资收购了一个小煤窑,这是他外甥钱敏君帮忙给运作的。一个“犯了事”的窑主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引得有些人想法敲诈勒索,终究难以维持,不得不低价转让。钱敏君引荐舅舅,收购事宜倒也谈得顺利。可煤窑在开采了一年后,居然“见底”了,窑工背上来的全是矸石。受柳熙荫老板之邀,这天叶尔康到狼山帮着给看看矿脉。
根据周边的地质构造和山体褶皱叶尔康大体有了个判断,估计有整装煤田的可能性不大。尽管这样,毕竟要对朋友负责,他亲自钻进了低矮的巷道。陪同叶尔康下井的是矿上的“掌柜”童思文,柳熙荫在接管矿的时候觉得他有文化,人正直,留下来管理煤窑的事务。自然初次见面的这两个男人不知晓他们曾与乔菽萍之间的瓜葛,不然定会多了一番唏嘘与感叹。
井下一片漆黑,手里的汽灯也不那么明亮,好在头上戴有柳条帽,不然狰狞的井壁早碰得血流满面了。即使这样,井巷最低处近乎匍匐了。叶尔康简直难以想象,那些窑工在这地狱般的大地深处,是怎样苦苦熬生的。有些地方连基本的支护都没有,那些窑工有可能某一天在进入这永不见天日的地方,不要说生命不存了,怕是连魂都永远埋没了。
童思文告诉叶尔康,这个煤窑原先根本就没有支护,还是柳先生接手后运来木料对巷道做了支护,这才有了你今天见到的样子。其实这里的煤窑大多都是这样,很少有坑木。还是柳先生仁义,能关心窑工的安全,不像别的窑主们哪里会管下苦人的死活,人如草芥。
一身煤灰从井下出来,叶尔康向柳熙荫说起了井下安全防护事宜,柳熙荫解释说,请你过来,就是看看到底能不能开采下去,如果还有大片的煤层,我首先要做的就是加固巷道与掌子面,不能让窑工拿生命冒险开采。
叶尔康不得不把实情告诉柳熙荫,还看还是算了,经过我对井下的实地观察,没必要再往里花费了。这是个典型的“鸡窝煤”,就那么一坨,挖完了自然就枯竭了。叶尔康说,根据目前对狼山一带的地质调查与勘探,这里以侏罗统为主要含煤地层,自下而上分为三个岩性段,其中的小褶皱及断层很发育,细砂岩、炭质泥岩与煤层互为掺杂,且煤层厚度不好,大多为一米以下,局部地方能达到二、三米,加上地质结构不稳定,只能进行零星与局部开采,煤层在挤压引力下具有较大流变性质,含煤性均较差,而且大多赋存在断裂带上。加上从明朝洪武年间这里就开始采掘煤炭,数百年来的无序开采,对原有的整装煤田造成了极大的破坏。
柳熙荫明白了,黯然叹息一声,行啊,你是行家,我相信你。
叶尔康说,要想有整装的煤田,必须在外围通过一定的普查和勘探工作,但投资巨大,就这也不可能保证百分之百就能见效。
柳熙荫苦笑,还是算了吧,这地下看不见的东西让人心里没底。
叶尔康说,眼下我能看到的就这些,让柳先生失望了。
柳熙荫说,哪里话,咱们赶快进城去浴室泡泡,这一身黑灰的。
与童思文告别,就在叶尔康一身煤尘和柳老板坐马车往回走的路上,他与路明远擦肩而过。路明远帽檐压得低,叶尔康没有注意到。而叶尔康几乎被煤染成了黑人,路明远自然也不会认出来。
折腾了一天,从狼山回到城里,待叶尔康在浴室洗去煤尘后,柳熙荫已经在饭店摆好宴席等候了。在席间,叶尔康对柳熙荫讲了煤炭的成因,也粗略谈了狼山一带的地质构造。他说,根据我们对狼山外围的地质勘探结果,狼山煤炭储量有限,将来如果没有别的地方支撑,河都老百姓的燃料都会存在重大问题,更不要说其他的了。柳熙荫问,你上次去的那个叫‘北草地’的地方前景如何?叶尔康说,我坚信那里存有一个非常可观的大煤田,但埋藏比较深,还需进一步勘探。只有通过一系列的地质勘察,才能确定煤田的深度、范围和储量。可眼下没有钱,说这些无疑是纸上谈兵,没有意义。只有待战后经济恢复了,才有可能大规模进行地质勘探和井田开发。
吃饱了,喝足了,柳熙荫说,“叶先生今晚就住在这饭店,房间我都已经吩咐安排好了。”叶尔康说,“这多不好意思。”柳熙荫说,“咱们是老朋友了,你辛苦一天了,再说这会城门也关了,你也出不去,早点歇息吧。”
恭敬不如从命,叶尔康只得接受柳熙荫的好意,送他到饭店门口。看柳熙荫坐自家的人力车离去,待叶尔康转身进入大堂,准备上楼时,肩膀被人拍了一把。扭头一看,他感觉此人有些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就在他疑惑间,那人开口了,带有浓重的中原口音,“怎么,连老同学也不认识了?”
猛然间叶尔康知道他是谁了,“李凯,你是李凯!”
“行啊,到底还是记起来了。”李凯热情地与他握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叶尔康大惑不解。
李凯笑容满面地反问道:“我在这里有问题吗?”
“你不是……”
“说来话长,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看来李凯是这里的常客,仅一个手势,饭店经理就带他们去了楼上的一间包厢。谈笑间,服务生很快泡好了“盖碗茶”,并开始上菜、上酒。叶尔康推辞说,刚和柳先生已经吃饱了,喝了不少酒,再喝怕就醉了。李凯说,咱们以畅谈为主,酒随意,要的只是个气氛。
李凯曾是西北联大法商学院的学生,弃学离开后,按他的说法是“投笔从戎”。他是通过一位远方亲戚介绍,认识了邵将军的夫人,从而成了邵将军身边的人。这位邵将军可谓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一九一〇年被选派赴日留学,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预科振武学堂,同年加入中国同盟会。归国后参加了武昌起义,后又参加讨袁的二次革命,失败后再度赴日,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炮兵科学习。一九一六年毕业归国,投黔军参加护国运动。之后在军政任职,辗转大江南北。“七七事变”后,在第三战区参加了“淞沪会战”。到了一九四〇年,由于西北数省被C.C系控制,政学系和C.C系斗争进入白热化,甚至直接发生武斗,双方围绕着大西北的政治权利已然撕破脸。在这种情况下,蒋介石为了平衡派系争斗,委派邵家骅出任陇原省主席一职并兼任西北战区长官。来到河都后,邵家骅属于光杆司令,很多时候不得不妥协、依附于陈果夫、陈立夫兄弟领导下的C.C派系。在这种情况下,邵家骅索性彻底放飞自我,完全把精力投入到敛财上。他贪婪到竟让妻子伙同心腹贪污中央拨发的反G专款,不但贪得一干二净不说,而且还吃独食。
在河都许多政要都清楚邵家骅是个“怕老婆”的人,据说他的这位夫人曾经是河都的“头号瘾客”。邵家骅大张旗鼓的展开禁烟行动,但是他老婆鸦片嗜好极深,且非云南土不过瘾。不但如此,她还大量收受贿赂,放高利贷和公开走私。
李凯经亲戚介绍,结识了这样一位“厉害”的夫人,他很轻易就在长官公署参谋处谋得了职位,不久便升任了科长。
简单得知了这些,叶尔康说,我原以为你奔赴抗战前线了,没想到你也到了河都。
李凯一脸苦笑,嗨,现在国军的主力都缩到了西南西北,哪里还有前线。要说有,倒是共军的的十八集团军在太行山一带还神出鬼没搞一些游击战。
叶尔康问,你当初不是要去延安嘛,怎么……
李凯说,当初想“脱胎换骨”,到头来还是没能如愿,在这个染缸里浑浑噩噩。按他的话说,心都麻木了,和行尸走肉没两样。起先由亲戚引荐,遂一想,认为反正不管加入哪支队伍都是抗战的,这就来了河都,谁知这一来就呆在这儿了。当初在陕南觉得沉闷的气息都令人快窒息了,现如今在河都也是如此。这仗打到这般境况,说实在,我也心灰意冷了,既然大家都麻木,我又能怎样?
这晚老同学相见,聊得倒也尽兴,但不免也有许多感慨、感叹,有时谈起国家的前途也忧心忡忡,身为曾经的学子,此类话题格外沉重。
到后来,两人都喝得有些高了。待李凯离去后,叶尔康草草擦了一把脸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起来,叶尔康准备回地质所,刚出饭店门口,柳熙荫打发车夫已经恭候在那里了。
“叶先生,我们老爷吩咐了,让我特意接你去府上。”车夫如是说。
这个车夫就是昨晚来接柳熙荫的,叶尔康认得,“你们老爷没说什么事吗?”
车夫说:“老爷没说别的,就说他外甥从重庆回来了,请叶先生过去一起坐坐。”
叶尔康不好推辞,只随车夫前往。
想不到,在柳宅,他见到了乔菽萍。自然乔菽萍也不曾料到,叶尔康居然也在这里。
身为河都人,乔菽萍对槐树巷还是陌生的。过去她知道这条巷子的存在,但从没来过。新婚后她曾随钱敏君去拜访过舅父,但那是在铁桥附近的公馆,柳熙荫的大房以及儿女们住在那里。槐树巷里住的是舅父的二房,当时柳熙荫虽然告知了二房这边,说外甥要结婚,娶得还是一位女大学生。但黄云香知道大房那边肯定要在场,她不好露面,没有参加婚礼,索性带上女儿到远郊走亲戚去了。这一去直到入冬前才回来,可那会钱敏君到重庆参加“青年军官培训班”去了,所以一直没有来见过这边的舅母。此次陪钱敏君去面见舅父的二房,乔菽萍第一次走进了槐树巷。
巷子里大多住的是平民,一个年轻的军官带一位如花似玉的女子骑摩托车驶入,自然引来很多人张望。当然这些伸着脖子观望的人都清楚,大凡有身份的人都是奔着巷子里柳老板家去的。
院门敞开着,钱敏君把摩托车停了下来。
听见响声,柳絮从厢房里跑了出来。
“大哥哥,一听声音就知道你来了。”看样子柳絮和钱敏君很熟。
“小机灵鬼,来,让哥哥抱抱。”钱敏君把柳絮举起,架在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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