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震天价欢呼声中,但见当今武林中的顶尖巨擘,武林正义盟的七位元首,相偕依次入场落座。盟主燕行天端坐正中,清雅的面容之上微含笑意,目光之中也流露出几分莫名的欣慰。

在他左侧乃是长白薛氏族长薛继业、昆仑派掌门苑昆仑、以及雪域无垢城城主雪玉观音,而他右侧则是少林掌门住持通明大师、武当掌教真人太玄道长、以及丐帮帮主管千里,在他身后则是爱徒乔讷。

燕行天双目环顾全场,片刻之后终于缓缓站起身来,欢呼声也随之渐渐止歇,代之以一种肃穆而庄重的气氛。

万众瞩目之中,但闻燕行天朗声道:“罪者燕行天,在此谨代表武林正义盟七位元首,向各位到场的武林同道致意。”说罢微一欠身,举止之间气态高华,委实令人心折。

群雄目光中尽是崇拜之色,竟无一人再起喧哗,燕行天身躯微挺,清咳一声道:“巳时已至,各位同道若无异议,正义盟公审净宇教余孽之会便由此开始。”

极度的狂热是无法表达的,它只蕴含在绝对的寂静之中。对群雄的无声之声已是了然于心,燕行天径向乔讷以目示意,自己则重新回身落座。

乔讷神色一整,接口朗声道:“各位同道既无异议,那么公审大会便就此开始。不过在审判净宇教余孽之前,正义盟将首先解决一起同道罪案——请昆仑派玄阳道兄上前!”

群雄中大多数人只听闻玄阳子力擒杀人魔王秦傲天的事迹,对其中具体情由却不甚了了,所以乔讷此语一出,立刻便激起一片惊奇之声。

人群中的真如虽然勉强镇定情绪,但手却已经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拂尘的尘柄,脸上也尽是掩藏不住的关切之色。

站在她身旁的端阳子则微皱眉道:“这可奇了,本来只是咱们跟无垢城主的过节,师父为何却要交给正义盟裁决?”

真如轻轻一叹道:“目下咱们都是正义盟的属下,皆受燕先生提调辖制,掌门这么做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燕先生为人宽和,这样做对大师兄未必就没有好处。”

端阳子恍然一悟,连连点头道:“师妹说得极是,只是把大师兄和那些妖魔余孽相提并论,听起来总归有些……唉……”

真如苦笑一声,目光又落在那熟悉的身影之上,端阳子也趁机暗暗观察各位元首的情态,尤其是苑昆仑和雪玉观音两人。

昆仑派掌门苑昆仑年逾不惑,着一身月白袍衫,三缕长须衬着一张英俊异常的面庞,看起来非但倜傥不群,更颇有一派宗师风范。

而他身旁的雪玉观音则一身雪衣素裙,秀发披垂而轻纱覆面,黛眉之下一双妙目透出暗灰色的奇异光彩,看来似乎并非中土人士。

近处人群之中,只见樊飞与苏琬珺并排而坐,乔讷话音方落,他们便心有灵犀的对视了一眼,同时露出忧虑之色,苏琬珺更忍不住低声道:“如此看来,岳兄多半是被排在净宇教群魔之中了?”

樊飞苦笑道:“以他所犯之过错,如此也是该然,唉……他不是本来便号称‘刀魔’的吗?”苏琬珺明知他是玩笑,但还是赏他一记白眼,扭过脸去暂不睬他。

说话之间,玄阳子已被带到七位元首面前,漆黑的道袍、苍白的面孔、血红的双手,组合成一片诡异的色彩。燕行天不动神色,凝视间淡淡的道:“玄阳子,你目下伤势如何?”

玄阳子微微一怔,全没料到燕行天上来并未质问于他,反倒询问起他的伤势来,当下便躬身为礼道:“多谢前辈关怀,晚辈已无大碍。”

燕行天微颔首道:“如此便好,那你可知无垢城主座下的碧璇与青鸾两位女侠,她们现下的伤势如何了?”

玄阳子稍一思索便知燕行天此话何意,但他心中自有想法,于是讷讷的道:“晚辈昨日一时冲动,破坏了前辈的两仪四相阵法,间接害死了两位女侠,还请前辈降罪。”

他话音方落,昆仑派掌门苑昆仑眼中已现出一丝冷意,而人群中的真如也登时一滞,目光中担忧之色更甚。

燕行天微微一顿,轻叹一声道:“原来只是一时冲动,那你可否告知罪者,是何缘故导致你一时冲动?”玄阳子自觉碍口,低头闷声道:“此事不足为外人道……总之皆是晚辈之过,前辈降罪便是。”

燕行天为之一哂,加重语气道:“哦……原来无垢城的两位女侠,竟是因为你玄阳子羞于启齿的缘故殒命,这样牺牲的不明不白,连罪者都要为她们哭一声冤了。”

玄阳子一时之间热血上涌,脱口便道:“是那禽兽出言不逊,侮辱……侮辱本派弟子清誉,故而晚辈才会冲动失手……”

群雄大体听明白了事情原委,当下各自议论纷纷,真如则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端阳子亦面露苦笑的道:“这可如何是好,大师兄……唉……”

燕行天神色转冷,口中沉缓的道:“原来如此,你为了这位同门的清誉,竟不惜葬送两位女侠的性命,连带自己也中了不解之招,看来这位同门真该对你感恩涕零才对呀。”

玄阳子听得一怔,心神恍惚间竟颇有些失落,此时又听燕行天肃然道:“玄阳子,罪者再来问你,在你的心中,是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那位同门的清誉重要?”

玄阳子情难自抑,索性把心一横道:“同门清誉自然重于晚辈性命!”燕行天神色不变,接着沉声道:“那么在你的心中,是自己的性命重要,还是无垢城两位女侠的性命重要?”

玄阳子稍稍冷静,皱着眉头道:“前辈此问……两位女侠虽然是因晚辈冲动而死,但生死相搏本来便存在许多变数,何况晚辈本意的确是以搏命一击与那禽兽拼个玉石俱焚,只是没料到那禽兽竟……”

燕行天霍地打断道:“正如你方才所说,生死相搏本来便存在许多变数,你破坏阵法便是将两位女侠的性命也放在了这变数之中,那又怎能用本意如何来开脱呢?”

玄阳子一时无言以对,燕行天却又冷笑道:“变数之后的结果,你玄阳子修为高深,仅仅是受伤而已,可两位女侠却事出意外,双双含恨殒命——如此请坦白告诉罪者,你心中到底何者为重?”

玄阳子面色沉郁,半晌方哑声道:“……性命相搏之事,晚辈无话可说。”燕行天缓缓摇头道:“这样看来,两位女侠的性命在你心里的价值,的确是远远不及那位同门的清誉了?”

玄阳子为之默然,燕行天见状轻叹道:“可惜啊可惜,你口中所说的同门清誉,自己又可曾真正理解过吗?”玄阳子心头一凛,不由抗声道:“前辈……此言何意?”

燕行天目中精芒闪动,冷冷盯着他道:“罪者只问你一句,你欲维护其清誉的那位同门,可曾因你这般舍生忘死而得到她希望的结果,或者说她又是否愿意你为了维护她的清誉而这般舍生忘死?”

玄阳子听罢直如醍醐灌顶,一时之间目瞪口呆,人群中的真如却再也隐忍不住,泪水已是顺腮而下。燕行天神色凛然,一字字的道:“你口中的维护,到底是维护了什么,又维护了谁呢?”

玄阳子冷汗涔涔,期期艾艾的道:“晚辈……晚辈是……”燕行天老实不客气的打断道:“维护的是你的执念,如此而已,你可承认?”玄阳子此刻再不复初时的淡定,面红耳赤间分明已是方寸大乱。

燕行天却仍不饶他,依旧寒声道:“你将自己的执念置于性命之上也就罢了,毕竟那只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你却没有资格将自己的执念置于旁人的性命之上,这一点你是否赞同?”

玄阳子已是羞愧难当,周遭的议论之声也不断传入耳中,更加令他无地自容。此时只听苑昆仑沉声呵斥道:“孽徒!你可真正知错了?”

玄阳子终于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嗓音沙哑的道:“晚辈罪不容恕,恳请前辈和师父治罪……”说话间脸上尽显痛悔之色,确实并非作伪。

燕行天神色放缓,先与苑昆仑对视一眼,这才和声道:“玄阳子亏欠的乃是无垢城主,所以罪者拟将这议罪之权交与城主,未知城主意下如何?”

雪玉观音却似是古井无波,闻言只是淡淡的道:“碧旋和青鸾两人既愿随本座对抗净宇妖魔,本身便已有足够的觉悟,虽然她们此次捐躯确属意外,但本座相信这并非玄阳子的本意。”

“何况他方才已经真心悔过,所以议罪之事还是免了吧。”她的声音极其轻柔悦耳,只是音调有些特异,这番话说来倒是颇见气度。

但她越是这样说,玄阳子便越是羞愧无地,当下毅然决然的道:“晚辈恳请前辈治罪,前辈但有差遣,晚辈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雪玉观音方叹了一声,苑昆仑已肃容道:“城主万勿推辞,孽徒任凭城主处置。”雪玉观音推脱不过,终是温然道:“玄阳子,你既是真心悔过,那自己又愿以何种方式赎罪?”

玄阳子闻言一怔,忐忑间竟不知该如何对答,雪玉观音见状语气一冷,微露哂意的道:“难道你方才悔过只是装出来的,否则为何又无话可说?”

玄阳子双拳紧握,霍地沉声道:“碧旋与青鸾两位女侠的性命既然是晚辈所累,那晚辈自然该承担责任,将这两条性命还予前辈。”

雪玉观音闻言秀眉一蹙,显然不解其意,玄阳子连忙解释道:“晚辈听闻目下尚有四名位列镇魔录的魔头在逃,所以晚辈愿竭尽全力擒杀其中两名,便当作是对前辈的赎罪,不知前辈能否接受?”

雪玉观音略一沉吟,却是不以为然的道:“你有诚意虽好,却未必有如此能为,何况本座如何能够信你?”玄阳子神色肃然,斩钉截铁的道:“完成使命之前,晚辈自请逐出昆仑派,甘受弃徒之名。”

群雄闻言登时议论纷纷,须知身遭派门驱逐,于武林中人而言乃是奇耻大辱,况且玄阳子又是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如此说来已是颇见决绝了。

雪玉观音目光渐转柔和,终于微颔首道:“你既然有此决心,本座也不为难你,那秦傲天已可算作是你生擒,四魔之中你再擒杀一名便可。”

玄阳子听罢不知是感激还是羞愧,一时之间呆立当场,苑昆仑却摇头轻叹道:“城主未免太过宽待这孽徒了,苑某亦觉受之有愧。”

雪玉观音淡淡的道:“这便够了,还请各位元首恕本座独断。”说罢郑重合十为礼。燕行天欠身还礼,接着朗声道:“城主既有裁决,此事便依城主之意。玄阳子你也当谨记使命,不可令我等失望。”

玄阳子站起身来,向众元首郑重躬身施礼,之后便举步融入了人群之中。真如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低头拭泪间喃喃自语道:“万幸城主慈悲宽宏,大师兄你呀……唉……”

端阳子则拊掌笑道:“这便无妨了,大师兄一人或许力有不逮,但咱们师兄弟联起手来,擒杀个把魔头想必不在话下。”真如瞥了他一眼,幽幽的道:“可是以大师兄的脾气,又怎会允许咱们相助?”

端阳子微笑着道:“只要小师妹开口,大师兄还不是百依百顺?”真如脸上一热,转脸轻嗔道:“二师兄请勿胡言……难道我便是个爱求人的?”端阳子心下了然,连忙告罪道:

“是我多嘴,师妹莫怪,咳……下来便要审判那些魔头,我还得再去巡视,师妹请尽早寻大师兄商议为要。”他说罢便径自转身离去,真如暗自一叹,目光又重新投向演武场中。

此时人群中忽然掀起一阵巨大的喧哗,让本来肃穆庄严的场面顿显杂乱之相,循声望去之际,但见两位年轻修者,正押着一名衣衫褴褛的罪囚穿过人群而来。

两位修者均背负长剑,其中一位居然还携了一副弓箭,形象着实有些奇异。群雄似乎对那罪囚颇为仇恨,怒骂诅咒之声响彻周遭,而那罪囚反而一派傲然,直将群雄视若无物。

蓦地只闻一声清啸,躁动的人群终于冷静下来,勉强让开了一条道路,让两位修者将罪囚押入。乔讷目光冷肃,压抑的声音沉喝道:

“罪犯杀人魔王秦傲天,净宇教创教十二魔王之‘暴影’,镇魔录列名第三,受武林正义盟审判!”瞬间的寂静之后,又是一片震天价的欢呼,因为这意味着真正的公审大会正式开始了。

杀人魔王秦傲天,七年来武林中人谁也不会稍忘这个名字,它所代表的血腥与残酷,可以令人在青天白日之下亦不寒而栗,它所包容的罪恶,用遍长江黄河之水也无法洗净。

如果诅咒可以杀人的话,他被杀死的次数绝对不会少于天上繁星的数目,群雄对这个名字刻骨的仇恨,令他们几乎忘却了所处的环境,不由自主的想要冲向这来自地府的魔王,讨还那如山似海的血债。

乔讷又是一声清啸,暂时制止了群雄的鼓噪,而秦傲天则被两位修者合力摁倒,屈膝跪落于地——他此刻全身魔功尽废,毕竟是再难逞凶了。

曾经的杀人魔王,如今的阶下之囚,秦傲天佝偻着腰,又兼半身浴血,甚至根本看不清面容。燕行天打量着这一团血污,双目之中已现寒光,顿了顿方沉声道:“下跪的是秦傲天吗?”

秦傲天头都不抬,只是冷笑道:“明知故问。”盖因他武脉被毁,这句话也说得有气无力,除了一些大家高手之外谁都没能听清。

燕行天神色不变,缓缓点头道:“罪犯秦傲天,你伙同叶行歌、封无极等十二魔王,组织净宇邪教,网罗天下魔头为祸武林,到如今可愿认罪吗?”秦傲天虎目一张,厉声叫道:“本座无罪!”

燕行天目光更冷,紧盯着他道:“你残暴不仁、滥杀无辜、手段残酷、令人发指,你名下血案数百起,天下人人称你为杀人魔王,难道还敢自称无罪吗?”

秦傲天想要纵声大笑,但因着中气已失,听起来倒像是在哭号,隐约断续着道:“本座自比上天之刀,承天命涤荡世间污秽,何罪之有?!”

狂傲的情态,狠戾的语言,再次激起一片愤怒之声。苏琬珺身旁的一位美貌少妇,此刻已经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恸呼道:“恶魔!我华山派究竟有何污秽?你给我说清楚!”

这少妇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此刻虽是一身缟素,但看起来依旧艳丽无匹,尤其一双凤目颇见神韵,敢情正是故华山派掌门吕旌扬的遗孀、人称凤尾剑的柳含烟。

秦傲天似是听出了她的声音,纵声豪笑道:“原来是四儿呀,哈……我神教于昆仑山开宗立派,你华山派偏偏在我眼皮子底下搅风搅雨,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话你难道没听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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