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除了她每天男装入城打探消息外,姑爷竟是真的未曾踏足州城一步,天天就呆坐在这块山石上要么发呆,要么对着那一片不知经历了多久岁月的黑松林提笔濡墨的涂涂抹抹。

她知道姑爷这是在画水墨画,自打那画出来像的吓人的画不再开笔之后,姑爷随方先生学辨经之余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在了这水墨上,每天一幅雷打不动,高阳人都夸姑爷是个才子,只有她才知道这才子二字的背后姑爷到底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努力。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明白眼前这片黑松林到底有什么不寻常的,以至于姑爷从一开始见到就跟魔怔了一般为之无限痴迷,天亮就来天黑方走,日复一日丝毫没有要醒的意思。

想来想去想不出头绪,哥舒气闷之下又一次站起身来细看黑松林,目光所及但见一株株也不知活了多久的古松满布苍皮藓苔、姿态蟠纤,有的倒在溪岸边似要把山溪截断,有的依石兀立指戟刺天,种种奇异之姿又怪又莫名的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力量。

终究还是看不出什么,哥舒索性跑到姑爷身后看他的涂抹,分明是看着松林,但姑爷画的却没有一株松树,纸上只有一条条或粗或细或弯或直的线条,乍看之下跟鬼画符似的哪怕三岁小儿也能画出来。

“这画的是什么嘛?”哥舒嘀咕着就想扭头,但想着姑爷当不至于干这么不知所谓的事情,遂第一次强迫着自己再看,细看。

看着看着,她蓦然发出“咦”的一声轻呼,眼前凌乱的线条似乎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株株刚刚才看过的松树,最终汇为一片松林。

“怎么会这样?”哥舒连退几步,摇摇头再看,鬼画符依稀还是鬼画符,但每一根看似凌乱的线条中蕴含的苍劲之力却是三岁小儿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的。

“姑爷,你在练习画技?”哥舒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些敬畏的崇拜。

就因为她,宁知非已从老僧坐禅般的静定中回过神来,闻听此言简直是哭笑不得,“你现在才看出来?”

哥舒点头,宁知非无言以对。他的神情让小丫头很是受伤,嘟囔声道:“别人学画都是取成画作范本,你这……哪有这样学画的嘛!”

“你以为我不想,到哪儿找去?”

他是真的无奈啊,南派文人画,也即后世所知的水墨山水创始于盛唐大诗佛王维,距今不过几十年时光而已,他也是唯一真正意义上的大师,要取成画作范本的画就得是他的,但王维的画又岂是好找的?

既无成画作范本,他就只能以后世所读之画论为底,以自然为师通过反复练习来触发,领悟并实现画论,这也是他如此痴迷于这片黑松林的原因,它对荆浩《笔法记》的触发实在是太大了。

“姑爷,我们到底还要在这儿呆多久啊?你在才子榜上的第十三名眼瞅着就要保不住了”

今天的观摩领悟已经差不多了,宁知非收好东西起身,闻言笑叹道:“保不住就保不住吧,明知是烫手山芋还非要捂在手上,傻不傻?至于入城,且等观察使衙门定了拔解之期再说”

哥舒熟练接过宁知非手中画具,歪着头,“往年道中拔解都在三月中下旬,算算日子也该差不多了”

“往年是往年,如今城中摆出这么大的赌盘,赌局岂能结束的太早?”

“姑爷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哥舒探手揉了揉哥舒的团子头,“我只说让你耐心等着,这次怕没有那么快就能回去。才子榜上的名次也须看淡,掉出前二十是好事,只要维持在五十名以内即可”

哥舒想来想去还是似懂非懂,嘟囔着道:“读书人的事就是麻烦!不过若是姑爷就这么等着什么都不做,凭什么保住五十名?”

“谁说我不做?”宁知非的一笑在哥舒眼中显得异常神秘,“不进城并不代表不做事啊”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借宿的农家前。房屋主人黄老伯正蹲在屋檐下发呆,见他们回来忙起身招呼,脸上极力做出的笑容无论如何也掩盖不掉深深的愁苦之色。

这是个极老实的竹艺匠人,以给刘氏漆器行做竹胎为生,日子本还算过的不错,无奈前些时刘氏漆器行被人所骗直至倒闭,他也就失了进项来源。

欲觅他途又因年纪太大其它漆器行不愿雇佣,如今家中生计系数压在儿子黄大身上,黄大虽已熬过了学徒期也能用心技艺,但终究只是纸行普通匠人,能有多少收入?老黄又岂能不愁?

哥舒知道他愁苦的原因但除了房钱给的厚些外也无可奈何,毕竟人只有救急没有救穷的。满是同情的准备进屋时,却见姑爷停住了步子,“黄老伯,我倒有个法子或可解你生计之忧……”

话没说完,黄老伯已一头蹿起来,“真的?”

……………………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经过一个极美的春夜后早晨推窗眺望,任谁都该有个好心情,但来自荆州江陵的考生宁知智心中却满是忐忑,忐忑于昨晚下了大本钱的交游不知到底有何结果。

江陵宁氏本也是山东旧族,六朝典午南渡时为避战乱举族迁往江陵,前隋及初唐时候历三世而四出公卿,家族一度甚是显赫。

但至安史之乱爆发,随着家中菁英尽数折损于乱中以至断了仕宦传承,江陵宁氏便一蹶不振,直至如今更是衰落到即便在江陵县也算不得一等家族的地步。

科举仕宦无望,族中子弟弃学从军者众,不惜违背祖训为商贾者也不在少数。宁知智身为族长幼子,没少见父亲为此大发雷霆却又意态消沉,这也成为他发奋读书的最大动力。

县试高中,州试高中让老父破颜而笑,也让他一度意气风发。但到了襄州看到才子榜,再摸清情势后却是兜头一瓢凉水浇的他透心凉。

在江陵颇获赞誉,被老父寄予厚望的他根本就没进才子榜。而今年道中拔解的路数除了博戏之外俨然就是长安礼部试的预演。

改卷不糊名,考前的扬名就变得无比重要,每次长安礼部试开考之前,考生们最大的心思从来都不是花在温书备考上,带着个人行状和得意诗作满城乱串的行卷,干谒才是常态。而这也是当下之襄州城中一景。

通过道中拔解的考生被称为贡生,唯有贡生方有资格前往长安参加礼部试,历来山南东道每逢拔解名额大多都在五十名左右,如今才子榜正好取五十名,这让今科考生如何能不在意,敢不在意?

无论如何要进五十名,要上榜就得先扬名,对于他这等外乡来的考生而言,扬名之途除了行卷,干谒于城中诗坛名宿,达官显贵之外,唯一的途径就是广泛交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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