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一上车就抽抽嗒嗒丢人现眼,随后又甩开膀子劈回出租车的右车门,不仅是因为八年前的某天,荒乎其唐的我搭乘那位师傅的车干了一件愚乎其蠢的事,给我的人生毫无征兆地一下子挤出了轨道,而碰见他又让我胸中涌起了种种蒙昧之感。

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后来想甩一下车门的,那就是他还重复了八年前的那段话:在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脾气最大,一种兜不争气,一种脸不争气,不妨你看看,就这两种人,拎出自己的包,手轧着“轻关后备箱”“啪”就给你甩回去了。

师傅话音未落,我们刚好路过一个濒临拆除的小卖部,有个男人正双手把舵,在“禁止在此大小便”正下方爽歪歪哗啦啦尿了一大摊。按理说,有了如此荤素搭配的默契画面,我该有些许改变,毕竟他绣口一吐将我抬进优质社会资源行列,当然他也捎带着自我抬举了一番,但我不想领情。可那天,偏偏我的包又不争气,才使得车门兄遭此一难,而后备箱躲过一劫。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甩哪,师傅都心疼,我气的是:他为什么那么单纯?

八九年一晃就过去,我明明已经可以一手抓着啤酒瓶,一手倒握象牙筷,分分钟搞定半把瓶盖子,他怎么还重复着一句话?人难道不会变吗?他的人生观也不会吗?在这八九年当中,他曾将携老扶幼之人,拖箱挎包之人,粗缯大布之人,精纺羊绒之人,步履款款之人,形容焦灼之人,方额广颐之人,尖嘴猴腮之人,吹毛求疵之人,宽宏大量之人,慈眉善目之人,凶神恶煞之人,酕醄不知归路之人,今宵酒醒何处之人忙忙迭迭送往深巷里闾,风风火火接入酒楼饭庄,这里难道没有既不穷也不丑却也想甩他的后备箱或者右车门之人?他曾将浩然正气的达官贵人送入烟花巷弄,也将蜂腰鹿腿的黑丝女郎接于别墅府邸,他曾将累累行囊的农民工人送往火车站,也曾将凛凛生辉的商贾巨擘接出飞机场,他曾拉过栉风沐雨的天涯倦客,也曾搬过风尘仆仆的归乡之人,他曾将春秋大把的风华少年送往网吧浪掷青春,也曾将气噎声塞的皤然老媪送至医院撅住命根,这里难道没有非穷不丑却也想甩他后备箱亦或是右车门之人吗?

是出租车这个囹圄之物限制了他的想象力了吗?

而我不是。

我在囹圄般的思维圈里理清了很多东西,我先看懂了亲情,继而看懂了友情,最后看懂了爱情。

我渐渐明白父亲所说,无论哪种感情,两不相欠,最好。

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几年前,母亲神情恍惚赶往色达,在那里看完天葬之后,她带着深深的歉意,涕泗滂沱宣读罪己诏,向我忏悔,我想起泪水漫过她布满横纹的脖子,从她雪白的衬衣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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