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车继续在乌沉石板上滚动。

管佐乐燕路过就义堂时,田陵正在招呼客人,看到管佐与乐燕,急匆匆地跑过来问了几句有没有看见田辅之类的话,神色之中打量的意味很浓。

管佐提了一句刚与田辅在端木堂分别,也不知道田辅去哪里了,田陵便动作生硬地道别又回去了。

再往前不久,在沐云布坊东北方三四十米外、河岸对面的丝竹声已经停了下来,柳月阁朝南开的院门——也就是前门处有一辆马车停着,有三名男子正在河岸边的垂柳下与三名女子说话。

距离有些远,也看不清楚太多,但从衣着身段上来看,像是那先前在端木堂看到过的三名年轻书生,与唐夫人、柳月阁中排名第二的唐月,以及唐月的丫鬟黄妡。

管佐乐燕便在河岸这边走进了沐云布坊的后门巷闾,朝正在里面忙碌着做布的工人打了招呼,得知今日上面有人巡视,卜金跟着账房先生去仓库盘点布匹了,乐燕让一名认识的年轻工人给卜金带了话,两人继续朝着乐家走。

“仲匡兄,你别理那些人。我等过好自己便好。”走到丁七户与丁八户之间的街道,顺着T形路口往南,也就是顺着先前管佐买石灰走过的街道往回走,乐燕恨声道:“明明都不如你,一个个就知道看热闹,见不得人好。真坏。”

先前在沐云布坊,看到管佐,不少工人都神色怪异地探头张望,此后过来的路上,几家店铺中也有人不时侧目过来。

管佐自然理解那些人的看法,做出的事总要承担后果嘛,有几次心理暗示,再垂头走路,或是看看风景,眼不见为净,也能面对这种局面了。

不过乐燕以往见谁都热情,方才也是镇定自若地跟人打招呼,这时愤愤不平,他猜得到小姑娘先前回来的路上还在想着他突然拿出楷书诗文的事情,所以没注意,及至到了沐云布坊才留意到那些眼神,此时四下无人,于是摆出真实的面孔。

事实上自从乐授断腿,乐母疯了离开,再到后来乐授娶了李绸,与李家姐弟来往密切,乐燕就时常在背后埋怨那些用异样眼神看待她家的人。

小姑娘一向是有两副面孔的。

管佐想着,觉得有趣,回过身推着鹿车准备沿着丙丁之间的街道去乐家后院,刚从柳月阁方向收回若有所思的目光,笑着正要开口,乙丙之间的街道路口突然有个身材矮小的男子奔跑着探出头来,神色凝重,赫然便是李清。

“阿佐,小燕,回来啦。”李清飞奔过来。

管佐乐燕凑过去打了招呼,李清如释重负地拍着胸口道:“没事了,没事了。”

乐燕疑惑道:“李清兄,怎么了?”

李清瓮声瓮气道:“在摊子上有个鸟厮过来说招惹了阿佐,还有个穿着纹了鸟衣服的姑娘说会叫上田掌柜给阿佐一个交代。姐夫跟我都担心阿佐惹了大人物。他顾爹娘阿姐小冬儿去了,叫我守在这里等尔等回来。没事就好了。”

管佐想着李清肯定又在乐家和街道路口之间跑来跑去了,感动地笑了笑。不过他先前在端木堂就怀疑那眼生的富家女子可能是田辅背后大户人家的姑娘,此时自觉得到了验证,想起沐云布坊的掌柜沐云与田辅一向来往密切,以后倒是可以问问卜金两者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粗布废料的来源可能也能省些麻烦了。

如有可能,与田辅背后的世家扯上关系也不错,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李清捋着袖子,又板起脸:“阿佐,你直说,你开心吗?不开心,哥哥帮你去讨公道。”

这举止虽然鲁莽,李清矮矮的个子做出要搏命的姿态也有些不伦不类,管佐却是感动不已,说道:“没事了,事情已经妥善处理了。”

乐燕无奈一笑:“李清兄,大哥是不是叫你不要说讨公道这种话?”

“小燕又知道了。他不在,没事。”李清咧嘴笑了笑,又挠挠后脑勺,畏畏缩缩道:“小燕不要告诉姐夫啊。”扭头又笑道:“阿佐开心才要紧。”

管佐笑道:“令李兄担心了。还得劳烦李兄去告诉乐大哥一声,以免他们担心。其他的事情,小燕会过去找乐大哥谈的。”

“好。我走了。爹与姐夫在给小冬儿打鸠车,看着很好玩,我也要去做鸠车了。”鸠车就是有两个轮子的类鸟形小车,装上一条绳子能拖着走,这年月小孩子的玩具,李清放下袖子笑道,“阿佐,不开心一定要和哥哥说。”

李清也不拖沓,在街道十字路口转过身,顺着乙丙之间的街道朝西方走了几步,扭头又道:“小燕,娘与阿姐都叫你别太累了。等阿姐生产后再好好做买卖。”

乐燕笑着招手,“知道了。李清兄小心路。”

李清也招招手:“我小心路,尔等都要开心。”随后大步奔跑。

管佐喊道:“小燕是叫你跑慢点。”

“哦。”李清随即慢下步子,扭头边跑边咧嘴一笑,又朝前慢跑。

管佐微微一笑。李清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上过战场死里逃生的乐授与读过书的管佐。乐授的话李清离开人也不一定听,然而只要管佐一说,李清必定遵守,有时候还会记些管佐说过的话当成口头禅,有点小迷弟的意思。

说起来,李家住在东亭街丁三十五户,距离乐家也就两百多米的路。当初会把李绸接回去住,也是因为李家附近有产婆与医馆,考虑到这年月医疗条件差,离得近也能随时预防不测,加上还有乐冬儿一个小丫头,乐授乐燕平日做活也照顾不过来,所以乐授才上门叨扰李父李母。

李父李条干体力活出身,会点雕刻、编制的木匠手艺,昔日服役时因为手中有点木匠手艺,当的后勤兵,没犯过大错,却也没立过功,回来还是依靠干体力活过活。李母任娥则依靠织布织网织衣服、给人洗衣添补家用。夫妻两人都是老实人,自从乐授娶了李绸,大概是心有亏欠,对乐家以及管家一直多有招抚,颇有视若己出的意味。

当初管扶学木匠活也好,乐燕学做糕饼、织布,都受到他们的倾囊相授。管扶最开始什么都不太会也没门路的时候,也是李父帮忙介绍工作,李父偶尔还会以借的名义接济管家一番。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李家父母堪称乐家管家的再生父母。二老也时常教导李清多照拂乐燕管家兄弟,于是李清也一直以哥哥自居,想要护好这些个弟弟妹妹。

其实管佐在未来的规划上也将李家算在了其中,只是事情还得一步一步做,这时见李清跑远,管佐收回视线,便推着鹿车,与乐燕顺着街道往东,朝乐家前门走。

进了院门,管佐推拒了乐燕要先把箩筐推去管家的提议,卸了可移动的门槛木板,将鹿车推进去,又帮着把竹篮、鹿车放好,乐燕进了西厢房间一次,依照每日的惯例在她那个没有出孔的扑满——也就是储蓄罐中存了一钱,还拿着扑满朝他晃着显摆,笑容得意:“又有五十钱了哦!”随后一起进了后院。

乐家的院子结构与管家差不多,不过后院不是猪圈,而是在草棚下搭了个小磨坊,放着磨粉的石磨,也有做面饼、糕饼专用的桌案与器皿。

平日乐家做面饼糕饼自然有买面粉的渠道,但买过来肯定不如自家做的便宜,所以就搭了个磨坊,小磨坊平时也会借给街坊邻居用,赚点人情或者零花钱。

管佐还记得李绸没怀二胎时乐授说过,要把小磨坊改造一下,弄个用脚踩杵、相较于手杵石臼更方便给谷米去壳的践碓,然后再弄把去糠秕的飏扇,到时候自己去城外收粮食,去壳、去秕、磨粉,不管是卖精米卖面粉,还是自己做饼,都方便一些,生意多出来,李父李清也能不去外面干体力活,两家人的生活都能带过了。

只是乐家没马驴这种价值动则四五千的推磨牲畜,平时都靠一家子人工推磨,考虑到家中两个女人也辛苦,这个计划迟迟没有开展。及至如今李绸再次怀孕,平日连早中晚都要做的面饼买卖都削减了,也就卖早上生意最红火的那次。

此时磨坊中的桌板上还有一些面粉,以及几个鸭蛋、鸡蛋。鸭蛋鸡蛋不是收的,来自李家。当初乐授决定做早点摊,也有李父的支持,乐家改造了饲养圈,建了小磨坊,李家那边便承接了乐家这边养的几只鸡鸭,另外扩大了养殖的规模。

这时候有些地方给民众定过指标,家中要养两头猪五只鸡,或是一头猪四只鸡。民众人人这样,也算官吏贤良的标志。襄阳以前也有,就是南市之中的商贾大多没达到这些指标,有些是真的穷,也有些是懒得弄。不过以往乐授闲置在家,也养过六七只鸡,后来就都送到李家那边去了。要是近来没有变动,管佐没记错的话,如今李家养了十二只鸡,六只鸭,乐家早点摊卖的鸡蛋鸭蛋就靠这些鸡鸭维持。

管佐进了磨坊,乐燕便眼巴巴地看着了。

小姑娘一路走来其实就没改变过怀疑的态度。管佐的人品她自然信,但徒然之间改变如此之大,怎么都有些接受不了。此时要做的事情还涉及到她一直在做的老本行,这种生手指点行家的行为,也突破了乐燕的认知,一直令小姑娘心情复杂。

管佐自然注意到那眼神,也不多说,望着桌板右上角的调料,想了想,率先拿起放盐的木罐,拿手指蘸了一点尝了尝。

嘴里泛起苦涩味,管佐心里也苦。

他却是忘了,这时候常用的盐有四种类型,分别是池盐、海盐、井盐、岩盐。襄阳这边盐官主要卖的盐是本地产的海盐、池盐、岩盐,依次变苦,价格也依次便宜,井盐则来自巴蜀。巴蜀井盐与金马书刀类似,也是巴蜀特产,价格也很昂贵,平民家里自然用不到井盐。

平日里管家吃的就是廉价的岩盐,放多了苦得要命的那种,乐家几次给他吃的包子都不怎么苦,他还以为乐家为了生意会进稍微有点缓和的池盐,没想到也是最苦的那种。

看着桌上另一只木罐中只有糖,也没其他晶体类调料了,管佐心叹岩盐就岩盐了,拿起两个洗干净的鸭蛋朝乐燕说道:“愣着干什么?烧水,帮我和面,不用太多,就平日做的那种蒸饼能做两个……三个,三个就好。我顺便做点好东西。”乐家的蒸饼,也就是白面馒头,分量蛮充足的,一只馒头大概成年人手掌面大小,一个一钱,两个三钱,价格不便宜,但在粮食产量并不高的时月里也不算特别贵,毕竟房租也摆在那里了。

小姑娘一脸迷惑地上前,口中迟疑道:“要用蛋?”听口气蛮舍不得的。

“就两个,心疼了啊?”

“没,没有啊。”乐燕理了理巾帼,捋起袖子,使劲摇头,嘟着嘴埋怨道:“仲匡兄你这么说我生气了。”

“不生气就好。这里暂时就交给我了。学着点啊。”

“嗯嗯。”

小姑娘点点头,浅笑着露出梨涡,鼻梁也微微褶皱,几点雀斑都皱成花了。

秋日的正午阳光绚烂,磨坊里柴火噼里啪啦作响,水蒸气蒸腾而起,只是随着时间推进,原本和谐的气氛如同壶里的水,也开始发生变化。

“要用这么多盐啊……”

“怎么两个鸭蛋的做法还不一样……为什么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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