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江南的雨季开始。冷空气盘旋着冲上天空,然后化成雨滴落下来,天地间一片潮湿。

洛书品着新酿的梨花酒,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烟雨楼的酒旗斜挑在雨中,街上满是被春雨打落的梨花、杏花。

打着伞的青衣女子出现在长街尽头,一步三摇,两晃倾城。

“竟然来了个女的。”洛书自言自语了一句,又继续喝他的酒。

不多时,店小二带着青衣女子来到了楼上,“客官,有位姑娘找您。”

“让她进来吧。”洛书懒洋洋的说。他刚喝完了一壶梨花酒,意犹未尽,“你再给我烫一壶梨花酒来。”

“好勒,您稍等!”店小二应了一声,下楼去了。青衣女子推门进来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洛书问道:“你就是洛书?”

这确实像个妖精,那一双灵动的眼睛勾人心魄,洛书似乎看到了某个人的影子。

“是啊,”洛书笑嘻嘻的,“姑娘贵姓?”

青衣女子傲娇的说:“本姑娘姓江。”

洛书又道:“敢问芳名?”

“喂!你这个人!”青衣女子,哦不,现在应该称她江姑娘。恼着地瞪着洛书,“怎么一见面就问人名字?”

好吧,洛书很无奈:“那我不问咯。”

江小姐看着洛书吃瘪,很是得意,“听好了,本姑娘叫江一若,上善若水的若。”

洛书笑笑。真是个有趣的女孩子呢,他学着她的口气问:“那你找我又是做什么呢?”

“咦?”江一若故作好奇地问,“你除了杀人,还接别的生意么?”

洛书哑然失笑,果然漂亮的女孩子最容易降低人的戒心。

“那么你要杀谁呢?”他问。

“我要杀一个很厉害的人,”江一若说,“就是不知道你打不打的过他。”

“好说好说。”洛书微笑道,“只要你出得起银子,武林盟主我也帮你杀。”

江一若忍不住笑出来:“也不用你去杀武林盟主。我只要你帮我杀掉流星就够了。”

流星是近年来江湖上崛起最快的后起之秀,剑术出神入化,许多老一辈的高手都败在他的剑下,绝非那些出来混两天江湖就敢自称大侠的草色可比。

“啧,有眼光!”洛书赞了一句,流星的武功在江湖上起码能排进前十,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他有生意做就好了,“一千两,一个月之内你会看到他的剑。”

“为什么不是人头?”江一若问。

洛书说:“人头太重了,我懒得拿。”

“好!”江一若说,“我出两千两,十天后我要看到他的剑。”

“成交。”洛书说,“不过你得先付一半的定金。”

江一若爽快的拿出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在桌子上,嘻嘻笑道:“还好本姑娘带够了银子。”

“十天后这里见。”洛书收起银票走出去,正好遇见送酒上来的店小二。他一把夺过小二手里的酒壶,扔给小二一块银子,“我的酒钱,剩下的赏你了。”

……

洛书杀人,颇有些楚留香留书取物的意思。

“君之性命,有客沽价百金以购之,书为衣食生计所迫,欲借项上人头一用,君素慷慨,必不致令书失信于人也。”

洛书就住在城内一家有名的客栈里,他向来不屑于藏头露尾,于是随手打发了客栈里的店小二去送信。流星看到洛书的信,当即回书一封:“素闻足下善使剑,流星慕名久矣。明日午时一刻,于城外十里竹林恭候大驾,领教足下高招。”

不管怎么说,洛书还是很高兴收到流星回书的,自从洛书被冠上“天下第一杀手”的称号之后,他一送信,对方不是想方设法的逃命,就是被吓破了胆,乖乖引颈待戮,像流星这样回书说“你不要吹牛,我们来打过一场,手底下见真章”的倒还是头一遭。

第二天清早,心情愉悦的洛书骑着马赶往城北竹林。

他一向很守时,无论杀人还是赴会,他总是到的比别人早。不过,这一次显然有人到的比他早,当他到达这个竹林的时候,流星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

流星穿一件玄色大衣,背负长剑,两道剑眉斜插入鬓角。人如其名,透出一股杀气。

洛书下马,取下挂在马鞍上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看向流星:“你要不要喝一口?”

流星摇头说:“不了。”

洛书把葫芦挂回马鞍,拍了拍马背,马儿便走去一旁吃草了。

洛书转过身来,空着手,“那么动手吧”。

流星问:“你的剑呢?”

洛书说:“我现在不用剑了。”

流星瞳孔聚缩。洛书以剑术闻名天下,现在他却说自己不用剑了,那么他的武功又该高到什么境界了呢?

洛书就静静站在哪里,仿佛变成了这片竹林里的一棵竹子,扎根,生长;又好像变成了头顶的一片云,飘忽不定;又似乎变成了无处不在的空气,难寻踪迹……流星明明能看到洛书就在眼前,但他却丝毫感觉不到洛书的存在,仿佛洛书已经完全和这片天地融为一体了。

此时尚在辰巳之交,空气中还带着凉意,流星的额头上却淌下豆大的汗珠。

他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看上去洛书身上到处是空门,其实每一处空门都是陷阱,隐藏着无数的后手与杀招。可以想象,如果流星贸然进攻某一处,那么迎接他的必将是洛书雷霆万钧的攻势。

一阵风吹过,竹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洛书的神思似乎也随着这阵风,飘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就是这一刻!

一点寒光乍起,直指洛书咽喉。洛书身形微微一动,便轻而易举的避开了这一剑,同时右掌轻飘飘拍出,击向流星的左肩。此时流星旧力未尽,新力已生,长剑斜指刺向洛书的手掌。洛书化掌为指,轻轻点在剑身上,“铮!”的一声闷响,流星虎口剧震,长剑几欲脱手,他抽身急退,手中长剑兀自嗡鸣不止。

“好剑!”洛书赞了一声,以他指力之强,这天下间极少有他点不断的剑。

“再来!”洛书不给流星喘气的机会,身形一动便到了流星身前,双手齐出,化为漫天掌影。流星长剑疾点,准确的破掉洛书的每一道掌影,但就是碰不到洛书的手掌,洛书的掌凌宛如羚羊牲角,无迹可寻。

人们常说武功,其实武和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刀法,剑法,拳法,掌法,指法等一切打法,都属于武的范畴;而眼力,耐力,反应力,内力,都是功的体现。虽然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功才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但武技也不可小视。因为武和功是相辅相成的,倘若一个人能将武和功都修炼到高深境界,那么所发挥的功效就绝不止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了。

而洛书,恰巧就是江湖上极少的能将武和功都练到极高的境界的几个人之一。

流星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不动如山,动若雷霆”,洛书的掌法看上去轻飘飘地没有丝毫重量,其实柔中含刚,手掌一贴在剑上,立刻爆发出刚猛的掌力。这样强劲的掌力,流星根本不敢让它近身,若是不小心挨上一掌,恐怕不死也要重伤。

流星并非浪得虚名,能在洛书狂风暴雨般的攻势下凭手中长剑守得滴水不漏,让洛书无隙可趁,这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在武和功的差距逐渐显现出来,洛书的掌法越来越快,而流星已经渐渐跟不上洛书出掌的速度了。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流星的防御网就会被洛书破开。

流星深知守久必失,于是剑法一变,长剑划出一道刁钻的轨迹刺向洛书的左肋,然而洛书似浑然不觉,不管不顾,只是拍出更快的一掌。

“噗!”手掌击在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但流星的剑没有刺到洛书,就在流星的剑将要刺到洛书的那一瞬间,剑尖忽然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他确确实实就这样发生了。

如长江大河般的内力灌入流星体内,流星的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飞出去,口中鲜血狂喷。他望着洛书,眼神中满是疑惑和不解,好像在说,我的剑怎么会刺偏了?然而洛书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笑看着他。

流星被洛书一掌震得心脉俱绝,不多时便魂归地府。洛书捡起流星的剑,打一个呼哨,在远处吃草的马儿便飞快的跑到他身旁,他取下马鞍上的葫芦,先喝了一大口酒,再把剩下的酒倒在流星尸体上,然后点火。尸体飞快地燃烧起来。

又一阵风吹过,竹叶簌簌地声响像是低低地呜咽,仿佛在为这位刚刚死去的年轻剑客送行。

……

当风尘仆仆的洛书在暮色回合中牵着马再一次来到烟雨楼时,恰好是他和江一若约定的第十天。

还是原来见面的那间雅座。还是原来那两个人。江一若一袭红衣,倾倒众生。

江一若准备了一桌子上丰盛的菜肴犒劳他,还有他最喜欢的梨花酒。

洛书将流星的剑放在桌子上,说:“你可以找人来看看这是不是流星的剑。”然后开始喝酒。

江一若笑嘻嘻的说:“不用看了,我相信你不会砸自己的招牌的。”

洛书说:“你可以付尾款了。”

“不急”,江一若笑着递过一只剑匣,“你先看看这个”。

洛书打开剑匣,一泓秋水静静地淌在匣子里,虽然寒气逼人,但没有杀气。他看得出来,这是一把新铸的、还没有见过血的剑。

他把剑取出来,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指食和中食夹住剑尖,把剑掰成一个圆圈,然后蓦地放掉剑尖,剑身猛然绷直,颤动不止。

他闭上眼睛仔细地感受着剑身每一次颤动传递过来的力量,直到剑身停止颤动,他才睁开眼睛,惊叹道,“想不到当今世上还有人能够铸出这样完美的剑。”

江一若得意的道:“这可是铸剑大师秋蝉的巅峰之作。”

“原来是他。”洛书说着把剑放回剑匣,“剑我已经看完了,你想说什么呢?”

江一若在他面前盈盈转一圈,在低低的烛光下美得不可方物,问:“我好看吗?”

灯下看美人,果然是人间第一美事。洛书的眼神变得迷蒙起来,眼睛里似乎起了雾,他又喝了一杯酒,说:“美极了。”

江一若款款坐到洛书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看着他,说:“只要你愿意回到鸿雁楼,我和剑都是你的。”

洛书笑了笑,说:“我对你和剑都很感兴趣,唯独对鸿雁楼不感兴趣。”

没有人比洛书更了解鸿雁楼,如果说他是江湖上最令人敬畏的杀手,那么鸿雁楼就是武林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

“说不定你很快就会更改主意了呢?”江一若说着,含了一口酒,送上她的红唇。

洛书不由得痴了。

就在这一刻!

洛书感觉膻中一麻,接着玉枕、巨阙、关元、气海四大要穴几乎同一瞬间被封。

江一若笑盈盈地站起来,问道:“如何?”

“精彩!”有一个人拍着手走进来,一身玄色长衣,赫然是原该死去多时的流星!

但洛书好像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他竟然还笑得出来:“这么说,流星也是鸿雁楼的人?”

“你可真聪明!”流星的脸上满是嘲讽,“可惜知道的晚了一些。”

“也还不算晚,”洛书看向江一若,“我有个问题想不明白。”

江一若笑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灿烂:“你说。”

“你们来杀我,是你们的意思还是江连城的意思?”

江一若道:“当然是我们的意思。”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在我酒里下毒呢?还是说,现在鸿雁楼的杀手连毒都不会用了?”这对于洛书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江一若笑道:“作为鸿雁楼的杀手,我们又怎么会连洛书的师傅是毒王徐千鹤这种事情都不知道呢?”

流星则觉得洛书是在拖延时间,冷笑道:“原来天下第一杀手也不过如此!”

“呵。”洛书笑了笑,他现在已经搞清楚这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了。于是说:“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江连城从来不在江湖上露面吗?”

“为什么?”流星问。

洛书轻声说:“因为他怕死!”

“唰——”

一道剑光亮起,宛如银河泄地。流星的头颅咕噜一声落在地上,无头的颈口鲜血狂喷,洛书轻飘后退,衣不沾血。

江一若脸色煞白,有些鲜血溅到她的脸上,映着如脂如雪的脸,像盛开的罂粟花。

无头的尸体喷尽血才倒下去,洛书手里的剑竟然没有一丝鲜血,他把剑放回匣子里。背起剑匣,说:“这把剑就当付剩下的报酬了。”拎起一壶酒走了出去。

洛书走到街上,一眼望去,万家灯火。可是他知道没有一盏灯火是为他而亮,也没有一个人为他守候。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悲伤,那些让他厌烦的情绪从心脏和血液里涌出来,遍布全身。但一个杀手不应该有这些情绪的。

满脸血污的江一若追出来,看着洛书孤单是身影,大声说:“你可以带我走吗?”

洛书伸出手说:“好啊”

洛书牵起江一若的手,依稀记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牵起另一个女孩的手,可是那个女孩最终死在他的怀里;还有一个人曾经告诫过他不要相信任何人,最后那个人也死在他的剑下。于是他说:“我们的一生会遇到很多人,他们也许会离开、会欺骗、会背叛,但也有一些忠实的朋友,他们将会陪伴我们度过漫长岁月,直到生命的尽头。比如剑,比如酒,又比如,寂寞。”

江一若说:“还有我。”

……

秋风萧萧。

枯叶无声无息随风飘落,天上盘旋着寂寞的鹰。

洛书弯弓,搭箭。

箭去如流星。

一只鹰落下,鹰群一阵骚乱,但并没有意识到危险临近。

咻!

又一只鹰落下,鹰群这才意识到危险,尖叫着四散而逃。洛书瞄准一只惊飞的鹰,放箭,又一只落下来。

秋后的猎物比任何一个季节都要肥美,洛书掂量了一下射下来的三只鹰,每只大概都有四五斤左右,他把三只鹰都放到褡裢里,往山的更深处走去。

“说不定今天会遇到獐子呢。”他想,但世事总不尽如人意,洛书在山里转了一圈,什么都没见到。

黄昏的阳光照在金黄的树叶上,明亮而刺眼,洛书坐在一棵树下休息,看着远处起伏的群山,取下腰间的葫芦喝了一大口酒,想,“其实这样也蛮好的。”

突然,旁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响音,一只灰色的兔子从他旁边跑过,洛书从剑壶里抽出一支箭轻轻一掷,肥美的野兔中箭而倒,洛书走过去,拾起兔子放进褡裢。

雁阵长唳着从头顶上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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