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六年,冬。

“皇兄,我刚进来时听你府中的守卫说则骁兄长的近卫军已经驻扎在城外了,只等明日得了御旨就能进宫面圣了?”说话间,一名着素缟的年轻妇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却是那丧夫新寡,刚从晋阳驸马府搬回京中公主府的德宁公主赵嫣然,乃先帝赵则州的胞妹。

正在批阅奏折的赵则骞闻声并未抬头,只微微点头,“嗯,奏疏已经在我这了,等明日早朝时我会向皇上请旨。”

“怎么?现在连这样常规请奏的折子也要先经过皇兄了吗?”赵嫣然在书房一侧坐下。

“宫里有人的手伸得越来越长了,与其防不胜防,倒不如在我这一刀切断。”赵则骞声音冰冷。

“只是这样一来,朝中少不得又要对皇兄议论一番了,摄政王专权独断,有违臣子之道……哈哈!”赵嫣然模仿着朝中言官义愤填膺的模样,倒把自己逗乐了。

“你这几日倒是心情很好。”赵则骞从奏折中抬起头,看了一眼身着素服却笑得一脸娇俏的赵嫣然。

“难不成还真的每天哭丧着脸为我那早逝的‘驸马’守丧吗?”赵嫣然抖了抖自己素白的衣袖,“若不是皇兄你的意思,我连这素服都不愿穿,对那悖逆之人有何情义可言!”

“你既愿意听我的,就是明白其中道理的,切莫在外人面前漏了差错。”赵则骞盯着她,慎重叮嘱道。

“我自是知道皇兄的好意。我虽不慕秦备,但因着是父皇在时钦赐的婚姻,违抗不得,成婚两年来我也算与他相敬如宾,可是他却做下那等谋逆之事,危害到兄长们的安危,如何让我不恨!现如今为了保全我的声誉,反倒不能声张他的罪行,还让他保有驸马的尊荣,每每想起都叫我恶心!”赵嫣然一脸愤恨地说着。

“既是已死之人,何须计较良多。”赵则骞倒浑不在意,“皇帝年幼,蠢蠢欲动之人岂止一二,也不知下一个又会是谁,这世上也只你与则骁是我可信之人。”

“皇兄……可还在意薛氏……”赵嫣然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

“薛氏谋逆,伏法被诛,现已是乱葬岗中枯骨一具,有何在意。”赵则骞语气断然,并未起丝毫波澜。

“可你却不对昕儿亲近,我这次回来见到那孩子,总觉得可怜的很。”赵嫣然说着目露怜惜。

“昕儿乃我王府世子,何来可怜一说?”赵则骞奇怪地看向赵嫣然,“而且我从未因薛氏之过迁责于他。”

“哈哈!”赵嫣然看着赵则骞难得的疑惑之态,顿觉有趣,自乐了一番才正色道,“皇兄你在主理一国政事时得心应手,对这家宅之事却如此不通晓吗?昕儿虽是这王府世子,可是他母亲谋逆之事尽人皆知,加上皇兄你平时又冷淡对之,你说府中诸人会作何想法,薛氏之后你虽未立妃,但是府中仍有姬妾一二,这后院中的阴私,你我当年在父皇的后宫中都是经历过的。”

赵嫣然的一席话让一向处事果断的摄政王陷入了沉思。

“皇兄,如若你对这后院之事无心无力,何不续娶一位得当之人替你掌事?哪怕是侧妃也好啊。”说到这,赵嫣然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命里犯了什么,如今倒都是孤家寡人。”

翌日一早上朝,赵则骞就向承平帝递上了赵则骁请旨的奏折,承平帝当即批了并让礼部侍郎同宫中内侍一起前往城外宣旨,以示看重。

当晚,赵则骁在与摄政王府仅一墙之隔的恭亲王府为自己的近卫军接风洗尘,一帮在西北风沙中过着刀口舔血生活的糙老爷们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闹到午夜才醉意醺醺地散去。

“哥。”宴席散去后,赵则骁带着微醺的酒意直接越墙而过进了摄政王府,轻车熟路地在赵则骞书房外的凉亭里找到了正在自斟自饮的人。

“给你温着的解酒汤。”赵则骞对着在自己对面坐下的赵则骁指了指石桌暖炉上温着的一盅汤药。

赵则骁端过来一饮而尽,随即就拿了个空杯子要去倒酒,被赵则骞中途拦截,拿酒壶的手落了空。

“嘿嘿,我是看你一个人喝酒太闷,想陪你来两杯。”赵则骁放下手中空杯,嘻嘻笑着。

“太医让你戒酒的话看来你是一点都没放在心上。”赵则骞瞥了赵则骁一眼,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哥,这你可冤枉我了,在西北的时候我真的是滴酒不沾的,不信你可以去问我近卫营的那些人,为这事我可没少被他们开涮。”赵则骁急急地解释,“太医的叮嘱我都记着呢,今天这不是一年难得这么一次嘛,京城的酒跟西北的比起来又是软绵绵的没啥劲道,我才贪了几杯,真没多喝!”

赵则骞静静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然后轻叹了口气道:“你记得就好,之前我跟嫣然都没办法在你身边看顾,也只能靠你自己。”

“我知道你们的担心,所以就算不为自己,为了你们我也知道轻重的。”赵则骁郑重地保证,然后又疑惑道,“哥,你刚刚说之前……是什么意思?”

“今天下午陈太医给你诊脉后都说了些什么?”赵则骞不答反问。

“还能说什么,不就是那些好好保养身体,戒酒忌口的话嘛。”赵则骁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已经跟瑞儿说过了,年后会以你身体不适,需静养疗伤为由,让你留在京中。”赵则骞说出自己的决定。

“京中有异动?”赵则骁皱起了眉头。

“呵呵,京中何时风平浪静过。”赵则骞讥嘲地扯了扯嘴角,“让你留在京中,一来是西北苦寒之地确实不利于你的身体,二来这偌大的大晟朝总不能就靠你一个亲王守住西北防线,你手下的人也该出来独当一面了,现在西北方面还算太平,多图国的老皇帝病重,诸皇子们忙着争权,大概会消停一阵子了,就让你手下的副将趁这个机会在西北休养军队,整顿军防。”

“嗯,也好。”赵则骁点了点头,“我手下几个不错的将领也该找机会提拔提拔了。”

“那具体要挑什么人,就由你来定吧。”赵则骞拍板。

之后两兄弟又闲聊了一阵,直到天色泛白,才结束了这场久别重逢的交谈。

自与赵嫣然的一席谈话后,一向操心政事远远多过家事的赵则骞也将那个许久未曾过问的儿子放在了心上,不过年节将至,朝堂将会休宁十五日,在这之前有许多事情需要交代完成,为此赵则骞脚不沾地地忙到了除夕当天才得了空闲。

除夕这日,上午赵则骞与朝中诸臣在勤政殿议完事,中午又在宫中查问督办了一下过年的各项节礼,晚上还得在宫中参加家宴,只在下午回摄政王府换衣服的时候才稍稍得了些空当,便边想着那日赵嫣然说的那些话,边往世子赵昕居住的东苑去了。

东苑与赵则骞日常居住的中苑之间隔了王府里最大的一个花园,赵则骞由管家领着一路走过去,看着花草凋敝、白雪覆盖、鸟虫绝迹的花园显得异常的冷冷清清,与方才宫中所见的张灯结彩相比,还显出了几丝凄凉。

赵则骞微微皱了眉头,“今日是除夕,为何府中如此安静?”

在旁领着路的管家抖了抖身子,慢吞吞地答道:“这……每年除夕王爷您都要去宫中赴宴,并不在府上,这……主子不在,奴才就没让人张罗这些。”

管家弯着身子干笑着,实际心里却有点打鼓。这王爷素来忙于朝政,即使在府中也多半在书房里处理事情,一向不管这家宅中事,以前王妃还在的时候倒是会叮嘱两句,但自打那王妃被处决后,府里就再没有主子管事了,他这管家倒也落得轻松,只要做好中苑那里王爷眼皮子底下的事情,其余府中各处的事情全由各处的掌事奴才去办了,只要定期来向他“汇报”就行了。

“主子不在?”赵则骞回味着这句话,脑中又想到了赵嫣然所提之事,倒也不急着往东苑去了,他叫住管家,吩咐将府中各处的掌事都召集起来,自己则调头去了西苑。

西苑是王府中几位侍妾居住的地方。摄政王府上共有侍妾五名,都是王妃薛氏还在的时候,朝中各府想方设法送来的,在薛氏一事之后,朝中众人似是为了避嫌,反倒再没有往王府送过什么美人。

赵则骞为人清冷,倒不重女色,府中养了五名美貌的侍妾,一个月也才召见那么一两次,且并未把谁放在心上,由哪个侍寝全由管家安排。

西苑是王府最小的一处院落,只错落着几栋房屋,外面有一个小花园。赵则骞刚踏进花园一眼便瞧见了开在雪地里的几株白梅,白梅在大晟是稀有花种,以前整个王府只在薛氏的院子里种了几株。

赵则骞眯了眯眼,继续朝里面走去,穿过安静的花园,渐渐就能听见说话的声音,有十几个杂役正在清扫地上的积雪。

“王……王爷!”几个杂役见到走过来的赵则骞,吓得一个哆嗦,抖着腿就跪下了。

赵则骞也没看几个杂役一眼,越过他们径直就向着最近的一处院子去了。

“这……这王爷好端端地怎么到这来了?”待赵则骞走远了,才有一个圆乎乎的杂役摸着脑袋疑惑道。

“什么好端端地?!王爷的事是你能过问的吗?闭嘴,快干活吧!”旁边一个精瘦的杂役立马赏了他一记爆栗。

“王爷行为如此反常,看来是要变天了呀。”一个年纪稍大的杂役则抬起头,对着灰蒙蒙的天空嘀咕道。

“老马头,你一个人嘀咕啥呢,还不快干活,手脚慢了,当心刘管事又要罚你!”那精瘦的杂役又开始呼喝起来,一群人三三两两的从地上起身,重新开始干活。

赵则骞走近的这间院子叫丽音阁,在离院子十步开外就能听到里面闹哄哄的声音。

“这窗花太小了,不喜气,赶紧让人重新剪一个去!”

“这灯笼谁挂的呀,歪了,赶紧重新挂一下!”

“大家手上都麻利些啊,你们弄好了,让主子开心了,主子就能让你们开心!”

“诶?刘管事,今年主子都会赏些什么给奴才们啊,您也透露透露点消息啊!”

“这主子的心意是我们做奴才的能瞎猜的吗?不过呀,今年咱们家琴主子是被王爷……那个……宠爱最多的,那得的赏赐当然也多,肯定少不了咱们的好处,那必须得比去年云袖居的金元宝要更宝贝!”一个管事模样的声音响起,周围闹哄哄的声音停了下来,也让站在院门口的赵则骞听得一清二楚。

那管事的话让院子里又沸腾了起来,不知哪个侍女的尖嗓门在一众声音中尤为突出,“刘管事,主子让你去花园里摘几株白梅进来,要挑最好的摘,今年可没理由让其他院子抢了先!”

话音刚落不久,就有一个人影匆匆忙忙从院内跑出来,出院子大门的时候差点撞上了站在门口的赵则骞。

“是哪个不长眼的……”那人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骂骂咧咧地站稳了身子抬头看去,顿时吓得“噗通”就跪了下去,膝盖还磕在了台阶上,疼得直龇牙,口中还要不停请着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你们‘主子’呢?”赵则骞面目表情地问道,看不出喜怒。

“主子……主子在屋里休息,奴才这就去替您通传?”那人正是那说话的管事。

“不用了。”赵则骞一拂衣袖,自己往院子里走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去将其他各院的‘主子’都请过来吧。”

丽音阁内,赵则骞端坐在首座,屋子里哗啦啦跪了一群人请安,他也不看一眼,手里把玩着桌子上的一只空茶杯,是质地上好的青瓷,色泽正碧,晶莹透亮。

住在丽音阁的林琴是吏部尚书府上送来的,据说是尚书大人的远房侄女,曾经在江南一带也小有才名,所以被尚书府看中接到了京中用心培养,后来赵则骞被封亲王,在朝中权势越来越大,尚书府就把人送到了王府,一方面是存了讨好巴结之意,另一方面也是指着这个远房侄女能在王府争得一席之位,可以借此平步青云成为尚书府的倚仗。

早两年王妃在的时候,府里的侍妾基本就是摆设,赵则骞平日里倒也看不出对薛氏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但是却向来只在自己院中或薛氏那留宿,从不踏足西苑这块,几个侍妾只在府中饮宴的时候会被传唤出来助兴。后来薛氏没了,府中侍妾才有机会与王爷亲近,但是这机会也很少,全凭各人本事去争,这其中丽音阁和云袖居明里暗里地斗得最厉害,争得的“宠爱”也最多。

林琴十六岁不到就被从江南老家接到了京中尚书府,尚书远房侄女的名头在这些达官贵人的府上连个小姐身边的近身丫鬟都不如,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她学会了看人眼色、度人心思过日子,而且还滋生了不小的野心,刚进王府的时候,即使如空气一般被忽视,她也没有怠慢,笼络人心、巴结管事的手段通通拿了出来,所以等王妃一出事,以她在管家跟前得脸的程度,就占了先机,侍奉王爷的次数最多。林琴也看得明白,在王爷这样冷心冷情的人面前,所谓的“恩宠”都是笑话,她就希望能尽快为王爷生个一儿半女,在这王府站稳脚跟,这样才能继续以后的打算。

不过,可恨的是,云袖居那个画舫出身的贱婢却突然跳出来跟她争宠,凭着些下作的手段得了管家的青眼,分薄了王爷的宠爱,让她至今都未能受孕。

林琴在心里恨恨地想着,一边又惴惴不安地揣测赵则骞今天来的目的,王爷虽然会招她们侍寝,却从未踏足过西苑。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这边林琴脑中心思翻转,院子里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一拨人鱼贯而入,很快跪了一屋子,还有些人只能在屋外大声请安。林琴虽然低头跪着,但从声音里也听出这西苑的几位侍妾都在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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