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安坐在车里正打着一个绵长的盹儿,外头街上冰饮子的叫卖声直楞楞地穿插过来,是安迷瞪着眼睛,蹬了蹬腿儿,“阿二,到前头去吃碗冰饮子去。”
“好嘞!”
嘚嘚的马蹄声荡着她不由又阖上眼,今儿已经转着走了三圈了,他都不出门吗?
李乙才觉得受累,大官人倒好,窝在里面安安生生地一会儿一个小觉,只他平白晒在外头,眼看着晌午了,还不家去。
冰饮子就在前头,是安浑浑噩噩地半晌便睁个眼缝儿看看,只觉得怎么走了这样久。
“呃?……”她忽然睁大了眼睛,一下子惊坐起来。
“你怎么在这儿?”眼前这宝蓝色的男子,不是仲针是谁?
他一双桃花眼开的正盛,见是安醒了,立刻板起面孔来,“你成日在街上闲晃什么?既困了,何不家去?”
“我……我吃个……冰饮子来……”是安就着窗户帘看到李乙正立在摊档边上付钱。
“你……”赵仲针原本有许多话要说,却盯住是安脸上泛着的潮红不知该如何开口了。好好的不去家里睡,偏窝在这么一个小小的马车上,若不是他看着李乙下了车去买冰饮子,再料想不到,会这样巧遇着她。
一掀帘子上来,这人睡得端实,一条腿伸直了,一条腿还搭在车厢一边的壁凳上,敞着怀,一点也不含蓄稳文。
仲针挤在这里头,坐也不是、蹲也不是,只好斜跪了看着她。
领巾有些歪了,他很想上手去给她理一理,可是手心里潮润润的,他便先在身上擦了擦,正要伸手去,这人忽然就醒了,眯着个眼睛好一通打量,仲针心里擦着黑线腹诽:难不成这酒不认得了。
这人实在是可恶,招呼不打一声便回去了,连封信也不寄来。好不容易等到传了点消息来,还是她母亲亡故了。
他心里虽十分惦念,却实在因为不方便,不能给她递个什么消息去。
这样三四年间,好在父亲总能零星片点的带回些消息来,只她回了京兆府倒是乖觉了。
“小将军怎么在这里?”李乙端着冰饮子掀开帘子着实吓了一跳。
“便是啊!我也想问,你怎么回事儿?”是安扁了扁嘴,接过李乙手里的饮子,一摸过去便凉丝丝的。
“给……右千牛卫大将军也来一份儿!”是安忽然想到仲针,忙又吩咐李乙道。
李乙搓着头,还在狐疑,就这么一个转身,怎么车里就上去了一个人?还好是仲针公子,是旁的人不要了他的命了,叫哥哥知道了,那还了得?
仲针也不客气,将是安一条腿往过拨了拨,终于腾开点地儿能叫自己坐下了。
是安颈上的绞罗松着,他的眼睛不由地只想往那个方向盯,她比先瘦削了,脸颊上失了那两团圆乎乎的精灵气,见着却更标致些了。
她那个时候才刚住进善修堂里去,成天手里拿着一柄短枪,跟着外头这个小厮在街面上耀武扬威。
说来好笑,崇文院还是照常去的,只去了便呼呼地睡,学士也放弃她,大概只有曾公亮讲经的时候,能看到她装模作样的拿着书认真背,但倘若去考较她,又决计是考较不出来什么的。
一起上学的宗室们避着她,很看不上她那副样子,他也是。看不上她是大抵是因为她非为宗室却能养在大内,得官家盛宠;看不上他,却是因为他父亲身为宗室,也是被养在大内的,只是后来又送回家去了。
不止是他父亲,还有才去世不久的祖父。
祖父在做右千牛卫大将军的时候被先帝以绿车牦节迎养于禁中,后来官家出生后,又被箫韶部乐送还官邸,所以祖父一生喜韫不敢见于人前。
在离天那么近的地方紧张过、惶恐过、自喜过,最后却是在所有人的注视中黯然退下,整个过程必得谨慎小心,又须得风声鹤唳些。
以为不会再有这样的际遇了,谁知父亲又赶上了,与当年完完全全的如出一辙。
在大内时举步小心,仰人鼻息,除了大内,还是举步小心,更要察人脸色。父亲所有的恭谨小心和退缩谨慎在仲针小小的眼睛里一点一点被放大。
宗室们都能行出最合乎标准的规整礼仪,但是他们眼睛里散发着的,又都是隐隐地笑意罢!
倘若大内传来怀孕的喜讯,他们会斜着眼睛觑你的神色,倘若大内传来噩耗或者那喜讯说生出的是个公主,则他们更要偷偷地斜着眼睛来觑你了。
这些年这样的眼神更密集和频繁了。
父亲和母亲更谦恭小心了,他们大约恨不得隐身到旁人都看不见的角落去,好叫人无法分心来注视。
来注视的,不止有朝臣和宗室,来注视的更有父亲的兄弟姐妹们。
祖父和父亲只见也有厚厚的隔膜,这隔膜看不见,但他们深深恪守着,一方不见慈悲,另一方更唯有恭顺。
兄弟们不见友爱,疏离地淡漠,又客气着恭敬。
如今的形势,更危险了。
那一年狄青的离开,或多或少也同这事有关系吧!
如果没有百官以建储相胁迫,是否官家能够抵得住?不会退而求其次,放了狄青去陈州……
仲针接过是安呼噜噜吃完的空碗,又递上自己的这一份,“仅次而已,可不许再多吃了。”
她的领巾上沾上了低落的汤汁,她也不抹嘴,笑嘻嘻地接了过去。
仲针将空碗放在李乙常坐的位置上,给他收去。
吃过的空碗也凉飕飕地,将将好,将他心里的一股热浪给平息下来,看她吃的尽兴,自己也不由地开心起来。
是安今日好好尽了兴,两碗冰饮子下去,连五脏都舒爽的紧。她摸着肚子进到府里,李甲的神色却不怎么自然。
“有两位先生求见官人。”
“先生?两位?”是安饱饱地打了个嗝儿。
“是两位苏先生,公子正在前厅里同他们说话。”李甲躬着身子。
“公子?噢~看我这个脑子,小先生~你们突然改口,我一时还不适应……苏先生?”
重点哪里在钟巘身上,重点分明是“苏先生”!两位?他们兄弟来了?
是安提着步子赶紧往前厅冲。
他俩个还是一身青衿布衣,是安一冲进来,苏辙面上有些微惊诧,这惊诧也就是一瞬,他已经换上了缓缓的笑容。
钟巘也站起身来,李甲忙上前去躬着身子向他道:“官人回来了。”
是安顶着一个嗝,梗着脖子不好意思打出来,这么恭敬的吗?
“好~”钟巘略低了低头,朝是安过来道,“我看是苏先生,便请他们进来稍坐了。”
他立在是安身前,是安那个嗝缓缓地终于还是出来了,但好在声音极小,大约除了钟巘也没谁能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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