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伞下黄衣人,行在夜色渐浓的此间谷。

绕过藤蔓葳蕤的一道简易回廊,萧唯走到廊下,收伞,抖掉雨水——每个动作都做得闲庭信步不急不缓。

他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无声无息立着一个人。

白衣红裙,黑布蒙眼,束起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淌着水。

换个胆子略小些的,怕是得给这实打实的水鬼索命式出场吓去半条命。

萧唯却只是笑了笑,向那看不见的人欠了欠身:“夜姑娘有事?”

夜弥弯了弯嘴角,颜色浅淡的嘴唇微动。

“哦?”萧唯抬眼,毫无滞涩地读出了她的唇语,眼神一闪,“姑娘……是想问小师妹身上的‘霜花叶’?”

夜弥点头。

她抬手,从湿透的衣袖中夹出一张纸,手指一错——再递到萧唯面前时纸页竟已然干了。

萧唯似乎是见怪不惊了,他双手接过,凑近眼前细细看了许久,再抬眼,轻缓笑道:“这方子姑娘从何处得来?”

夜弥撇撇嘴,无声地做了个“无可奉告”的口型。

萧唯疏朗一笑,也不追问,把那纸仔细叠好,还给夜弥。

“小师妹身中‘霜叶’经年日久,在师父的苦心调理下病痛十去七八,如今只是较常人畏寒些,需每天服一丸‘青荣’,每月蒸一次药浴即可保身心无碍。”

萧唯望着廊外渐歇的雨势,柔和眉目映着挣出云层的月光,愈发显得面如皎玉。

回廊内的盲哑少女偏头,如同在追随着他的视线,等他接下来的话。

“但……不出姑娘所料,此法非长久之计。”萧唯苦笑,声音略沉了下去,“最开始时,一剂‘青荣’可控制‘霜叶’长达半旬,可如今……用药频繁至此,药效在不可逆地减退,原本的方子,快要撑不住她的身子了。师父此次闭关,多半就是为了小师妹的病症调方。”

夜弥没有表情,只是静了许久,被遮挡的眉目隐在夜色里,像是一团无悲无喜的影子。

两厢静默间,她抬手,指尖夹着那叠得极平整的纸页,向萧唯扬了扬,无声问:“此方可用?”

萧唯回头看着她,微微眯起眼。

他沉吟一刻,开口道:“写这方子的人,我不如他,愿神交之。”

回廊里的白衣女鬼——不,白衣女子略点了点头,将那张纸片收回衣袖,转身便要走。

而萧唯的下一句话成功将她钉在了原地。

“——但若师父见了此方,定会怒斥此人可鄙可笑,其心可诛。”

夜弥的身形滞住,仿佛怔了怔,侧脸在清冷月光下镀了一层绒绒的光,显得比她平日的样子要柔软。

萧唯叹了口气,拎着伞,缓步与她擦肩而过。

“方子上的三味君药,无一不是仙葩至宝,任何一样现世会引起的血光动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此方于医理,鬼才智计,或可一试;但……于人心,剑走偏峰,是为不详。”

夜弥耳边似乎还残留着萧唯离开前的声音。

“无论如何,姑娘有心,我替小师妹谢过了。”

“我知姑娘与小师妹投缘,‘霜花叶’一事,莫说江北陆楼主,我此间谷亦将全力以赴。”

萧唯转过回廊前最后一瞥,余光里看见那少女还站在原地,半个身子在月光里,被微雨切割得朦朦胧胧。

定昏之时,夜色漾满了吊脚小楼,唯余四支白烛,绕着竹质小桌撑起一方暖黄,衬得两碗清粥几碟小菜都有了熨帖的生气。

陆梓月其实是用过晚饭的,一点也不饿。

只是许久不见兄长,恨不得前脚后脚地黏着,便也陪着陆忱添了满满一碗粥,挨着他坐,一边喝粥一边絮絮描述这大半年此间谷所发生的大事小事,像只不知疲倦叽叽喳喳的小雀儿。

陆忱大多数时间都在听她说话,很少发表评论或者发问,只是一口一口吹着粥缓缓吃着,眼睛时不时停在陆梓月脸上,显得专注而温和。

自接到此间谷传信,陆忱的心就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狠狠穿透再提起。

从用“青荣”给月儿治病的第一天,白莫执就警告过他,此方温和,可缓病痛,但绝非长久之法,随着月儿年岁渐长,“青荣”终有某个时刻会压不住“霜叶”之毒。到那个时候再想用易血换骨之法重塑心脉脏腑,不仅人遭罪,成功的机会也极其渺茫。

“你有两个选择。”

那个时候,白莫执眯眼看着陆忱,神态平常,目光却如鹰隼,藏着雪亮的刀锋:“一,趁她如今心脉衰微,气血将竭,干脆毕功于一役,给她你的心头血,重煅血脉筋络。若用此法,你二人的确要受些罪——还不是小罪……但,只要熬过此劫,我白九指可保这丫头日后无虞。倒是还有第二法,但我断言二不如一,你可还要听?”

陆忱在之后的很多年,无数次回溯这个场景——或是在梦里,又或者是夜阑人静扪心自省。

怎么选?

倘若再来一次,他怎么选?

他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

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旧事过去那么久了,血色淋漓的伤口变成了沉疴,钻心刻骨的撕扯变成了隐痛。

经年刀丛呼啸,剑影往来;尝遍人心所盛,喜悲爱憎。

当初那个遭逢惊变后只会战栗和嘶吼的小少年不见了——岁月终于给了陆忱一双洗练过的、沉淀下的、旁观者一样清冷的眼睛。

用这双眼睛审问自己,千千万万遍。

可陆忱还是没有答案。

他不知道。

六年前的那个冬日,琼州风雨楼。

陆瀛洲夫妇遭歹人毒手,横死家中,震惊江北。

而陆老楼主的掌珠,年仅七岁的陆梓月被蒙面人掳走,三日后才出现在琼州城外,身中奇毒“霜花叶”,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陆楼主的故人闻讯星夜赶来,将陆家幼女接出江北寻访天下名医。

从此风雨楼陆家刀之名折戟江湖,人人提及定当扼腕。

一年后,一个黑衣年轻人,一刀一马入琼州。

他在马后拖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血迹一路蜿蜒。

满城触目,满城哗然。

在身后惊怖震悚的目光里,那年轻人径直来到破败的陆氏老宅,在蛛网横结的陆家祠堂里将那早已不成人形的囚徒斩首。

猩红液体四溅,压住了一堂惊呼。

“此人名乌连,乃江南惊蛰堂堂主,是一年前陆家惨案的刽子手。

此刀名‘山鬼’,今日在祠堂,斩仇人首级,慰先人魂灵。

天地人神共鉴,我陆忱发此生愿:

辱‘铁肩风雨’者,‘山鬼’必诛之。”

怎、怎么?

原来陆老楼主还有个儿子啊!

从前怎么没人知道?

啧啧,也不知是收的义子还是外头养的,反正人家回来了!

还杀人了!

给陆老楼主一家人报仇了!

人言雀舌,一石惊天。

从那一天开始,陆忱之名响彻琼州。

各式各样的目光盯死了他,咋舌的、试探的、热切的、感佩的、怀疑的、畏惧的、暴怒的、挑衅的、别有用心的。

很多人都在等,等着看这个半路杀出的陆家子带着人去楼空的陆家,成功或成仁。

如今又是五年过去。

蛮江以北,关山以南,整个中原最为富庶丰饶的十六州之地尽归风雨楼。

明面官府,暗道走帮,庙堂江湖,沙路水路,“风雨楼陆忱”的名号比什么都好用。

提及陆楼主,人人皆要赞一句后生可畏,再叹陆老楼主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也应瞑目。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陆忱,每每想起当年白莫执的一句“你可还要听”,还是会下意识地屏息——钝痛仿佛在心口发芽,根系丝缕缠绕在骨髓,缓缓收束搅动,用最温柔也最狠辣的方式一寸寸剜他的心。

“……哥哥是不是有烦心事?”

霍然定神,抬眼,陆忱撞上了陆梓月的眼神。

然后他就是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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