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座落在皇城西北的那座四合院子,一如当年的模样,墙垣如昔,主人依旧。

这一日,梁芳处理完御马监的公事,回到家中,一盅热气腾腾的上好龙井还未喝上两口,一只信鸽“扑棱棱”地飞落在院中。梁芳放下茶盅,捉住信鸽,取下绑在脚上的小竹管,从头上抽出一根发簪,剔去两端的封泥,将卷塞在竹管中的薄绢捅出。

梁芳展开薄绢,是鞑靼国师的笔迹:梁芳,阿尔木今夜二更去你府上,有要事相商。

梁芳心里一阵烦乱。自那年与鞑靼大汗巴图蒙克牵上线之后,他就没有囫囵地睡个好觉。两封密信的丢失始终是他的一块心病,尽管近二十年来韩家后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可在冥冥之中感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他虽然害怕某日一觉醒来,那些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但更害怕那两封书信摆在皇帝的龙案上,如果东窗事发,不仅自己死无葬身之地,而且九族势必株连。如果说几年之前还有万贵妃那根“救命稻草”或可保命的话,现在的他不仅没有任何仗恃,甚至这御马监提督太监之位也是岌岌可危。朱佑樘即位之后,第一把火就是裁抑宦官及佞幸之臣。成化朝以秘术而借梁芳之举荐得宠于先皇的僧人继晓被诛、大学士刘吉、阁臣万安以及李孜省、邓常恩、赵玉芝等佞臣或免或谪或杀。梁芳虽然暂时没事,但群臣纷纷上疏弹劾,他早有耳闻。在这个时候,鞑靼人前来商量“要事”,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

梁芳跌坐在太师椅上,无心品尝那盅沏好的龙井,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思谋着可能发生的事情。

良久,似是打定了主意,梁芳拿过火褶子烧掉薄绢,命侍候他的小太监速去二老爷府上,请二老爷即刻过来。

二更刚到,阿尔木如期而至,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面色冷漠的老者。

梁德一见此人,连忙向他一抱拳:“鲍散人久违了。”原来此人正是十九年前围攻韩慎夫妻的岭南八凶之一、被韩慎削断小臂的五凶鲍雨。

鲍雨倨傲如昔,鼻孔轻“哼”一声,双手相握做了个样子,算是还礼。

梁德不以为忤,反而圆瞪双目,看着鲍雨的右手,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鲍雨见他吃惊,冷然而又不无得意地说道:“你奇怪五爷我断臂怎么复原了是吧?想当年韩慎老儿削断了我的小臂,以为弄残了我。哪知我却因祸得福,不仅手臂复原,而且还练成了一手绝招。嘿嘿。”说罢右手一伸,离他五尺远的梁德就见一团黑影扑面而来,顿时吓得两眼一闭,只觉一股微风自项边扫过。睁眼一看,鲍雨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那只曾被韩慎斩断了小臂的手中却多了一把宝剑。

梁德不明所以,一旁的梁芳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原来鲍雨右手断臂上安了一个弹簧状的机关,可使前端的铁手瞬间伸出,而且伸缩自如,极为灵便。前端铁手能张能握,精巧如人手一般。铁手中攥着的,便是梁德身后墙上挂的那柄宝剑,那墙离鲍雨足足五尺有余。

“啪,啪,啪!”梁芳一面击掌一面走近鲍雨,伸手拿过鲍雨手中的宝剑,挂回原处。转过身对鲍雨说道:“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恭喜鲍师弟又得一绝技,他日临阵对敌,定能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梁芳算得是鲍雨的同门师兄弟,是故不敢像对梁德那样托大,遂略一欠身,拱手还礼:“谢师兄谬赞。”

梁芳点点头,又转身对阿尔木说道:“阿尔木特使夤夜造访,不知有何见教?”

“一别经年,梁公公的日子过得可好?”阿尔木没有回答梁芳所问,语含深意地问候了梁芳一声。

梁芳久居庙堂,外国使节见得多了,他知道这些外交家们惯以这种闪烁其辞的伎俩来达到反客为主的目的。他也想用同样的方法回应阿尔木,以保持主位的优势。奈何他素以谀佞见长,哪有如此口才?急切之中还是顺着阿尔木的问话答道:

“承吾皇的洪福,咱家日子过得还好。”

阿尔木语带挑衅地反问道:“是吗?如果你家皇爷知道梁公公拿了里外双份的俸禄,恐怕就会皇恩浩荡了吧?”

“这……你……”梁芳心里“腾”地升起怒火,恨不得挥拳打落他满口的黄牙。但鞑靼国师有信在先,他还是有所顾及,故此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梁德当然知道阿尔木话藏机锋,他见哥哥将要发火,连忙出面打圆场:“阿尔木特使有话请说,凡事都好商量。来来来,阿尔木特使请坐。”

阿尔木看了梁德一眼,就着梁德搬过去的椅子落座,继续对梁芳说道:“梁公公只念大明皇帝的好,难道本国大汗给你的好处竟都忘了?近二十年了,敝国大汗年年按约而为,可梁公公该做的事却……”阿尔木顿了顿,缓和了一下口气,说道:“我这次来,就是奉敝国大汗和国师之命,向梁公公讨个说法。”

梁芳接到鞑靼国师的飞鸽传书之后,揣摩了多时,料想与当年之事有关。现在听阿尔木一说,果然不出所料。

“阿尔木特使,你也知道,按照约定,该做的咱家都是尽心竭力去做,无奈夏尧那老东西软硬不吃,咱家通过万贵妃撺掇成化皇爷与他加官进爵,宣他的金牌不下十道,他都抗旨不遵,硬是赖在河套不走。你说皇上都宣他不动,咱家一个御马监提督太监有什么办法?”梁芳软中带硬地说道。

阿尔木不信似地摇摇头,反问道:“抗旨乃是欺君大罪,难道成化老皇爷就不动杀机?”

梁芳苦笑一声,说道:“老皇帝懦弱无能,每次闻听夏尧抗旨,他就自我安慰地说道:也罢,有夏爱卿镇守边关,朕也省心了,由他吧。教人无可奈何。”

沉默了一会儿,阿尔木才说道:“成化皇帝已经驾崩,如今新皇继位,正是年轻气盛之时。如使他知晓夏尧多次抗旨不遵,藐视皇权,他会怎么样?这是一个好契机,梁公公应该有所作为。”

梁芳一听,苦着脸说道:“咱家全仗万娘娘赏识,才得以在先皇跟前呼风唤雨。贵妃娘娘与老皇爷驾鹤西去以后,一些孤臣孽子纷纷在新皇面前数落咱家。新皇虽未听信他们的谗言,但对咱家也是非常的冷淡。如果这个时候进言,恐怕是惹祸上身。这是万万使不得的。”

阿尔木见他推得一干二净,刚刚缓和的脸色又一下绷了起来:“梁公公这是要洗净身子上岸咯?”

梁芳早已拿定主意,这个时候保命要紧。他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道:“并非咱家有力不出、有计不使,实在是毫无机会。”

阿尔木见他言语之间深闭固拒,只好使出“撒手锏”:“这么多年来,敝国送与梁公公的……”

梁芳截声说道:“咱家既未如你家大汗所愿,自当原物奉还。”如今世道已变,如要强自出头必招杀身之祸。他想退还小王子的东西,落得个无拘无束,安保晚年。

小王子处心积虑笼络收买,哪容他挣脱樊笼?阿尔木“嘿嘿”一笑,半是戏谑半是威胁地说道:“梁公公不稀罕那些宝贝,我想弘治小皇帝定然喜欢,不如就献给你家皇上吧。”

阿尔木的意思很明白,如不与他们合作,他们就要向朝廷揭穿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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