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王元雍的名号,在整个洛阳城乃至于大魏朝,甚至说南梁、蠕蠕以及四方夷狄之中,都是响当当的存在。他身兼侍中、太师、使持节等荣耀职衔,又以本官领司州牧,在朝廷上的分量也是十分重要。少年时被兄长孝文帝赞誉为倜傥不群、城府难测;为官时被同僚们推崇为不好名利、专务实干;去世后被史书讥讽识怀短浅、不学无术。无数的历史迷雾笼罩在此人身上,千百年后也没有人看得真切。

可是从元雍本人来说,至少是官方的记载来看,过的日子却是无比舒心。他名下有僮仆六千、伎女五百,每天晚上歌吹舞乐连日夜,每餐饮食花费至少数万钱。在洛阳的任何一处里坊中,都有他名下的楼房产业,当天想停在哪里歇息,就在那里过夜。其号称“富贵冠一国”,宫室园林的规格不亚于皇宫禁苑。然而他平日里的言行做派,却又俨然是彻底颠倒过来,让人觉得滑稽又感慨。

“我大魏从苦寒之地起家,应当厉行节俭、保持朴素。王公以下人家的贱妾,借不准使用锦绣、金玉和珠玑,违者以违旨论!奴婢悉不得衣绫罗绸缎,奴仆则只能穿布服,普通人家不得以金银为钗带,犯者鞭一百!”年初之时,元雍刚刚给太后上了这道奏疏,严正抗议朝廷上下的奢靡之风。

不光如此,元雍甚至屡次上表请辞朝官,以表示自己的出淤泥而不染,绝不与那群堕落的公卿为伍。因此他得到了士人的普遍赞誉,胡太后的优答褒奖,诏许可以随意乘步出入宫门,增封隶民一千户。而他本人呢,则岁禄提升至万余、粟至四万,享受着朝野普遍赞誉之余,还过得小日子滋润舒坦。

外郭之内,御道之西,便是是平甘里的高阳王府,修建得十分威风气派,一座宅邸就占据了半个里坊。无暇白石砌成的大殿石阶,朱红丹漆涂画的斗角飞楹,大门之上以隋珠装饰点缀,廊柱之上附庸风雅得刻画着描金诗文。此刻门外街头占满了他家的鸣驺骑卒,侍女们执着蒲扇轻轻摇动,主人翁则坐在胡床之下闭目养神。

“杏雨红初散,杨烟绿半消。日上金妆丽,风回绣带飘。含情听燕语,泫泪惜花娇。流珰波影里,明月荡轻桡。”高阳王那几位名列青史的著名姬妾,此时正站在卫士们警跸的街头,各执所长得即兴表演。脩容唱着《绿水曲》,艳姿跳着“火凤舞”,美人徐月华一脸哀怨得弹着箜篌,那些懂或不懂的听众无不陶醉动容。

“大王,大王!我把人给拉过来了,整整一个军的羽林!”在卫士把手的警戒线之外,王府的刘管事大声呼喊着挤了进来,带着满脸的欢笑上前请功。除了他本人之外,只有孟威获准跟着走到门前。其他的羽林将士,包括他自己手下的仆役们,都被隔绝在外不得擅闯,省得干扰到主人晒太阳听歌的雅兴。

“队正,她们伊啊伊啊、乱唱乱跳的,究竟是什么啊?听这曲调倒还蛮好听的。”大老粗田端站在红线外,欣赏着三位王府美妾的歌喉舞姿,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虽然感到浑然不懂,可他还是和周围那些闻声而来的百姓们一样,感到不明觉厉、特别好听。还别说,他这个近八尺的威武壮汉,竟还学着低声哼哼起来。

“那是绿水曲。”诗词老票友阳祯,自然一听就分辨出来。

“哦~”田端点了点头,若有所悟:“绿谁去?好怪的名字。”

“是绿水曲,绿水之曲!”阳祯气得哭笑不得,急着驳斥道。

“新雨哄出伞(杏雨红初散)”可田端没那么在意,含糊嘟囔着跟唱起来。

“队正,为啥他们听‘艳’语?这也太出格了吧!”另一侧的卫仪又接着问道。

“那是燕子的燕,是拟人的表现手法。”阳祯没好气得回答道。

“胡说,眼前的明明是无边的美艳,哪来的会说话的燕子飞?我说队正啊,你读书多瞧不起我们可以,但也不能随意诓骗呀!”凝眉半晌,卫仪感到事情不对,怪异得表情吊着眼睛,叉腰埋怨道。

“好,是艳,是艳!”这下阳祯彻底没了脾气,陪笑着应道。

“我说阳队正,那个坐在那的家伙,抱着的是什么乐器啊?”羽林将士们瞧着热闹还没完,这回又是某个小兵不知从哪冒出来,指着徐月华的方向问道。后者抱着个竖直的凤首箜篌,正弹得如痴如醉,也让围观者为之沉迷。

“那叫空吼,因为声音如空中哀吼。”不耐烦的阳祯,随意打发过去。

“嘿嘿,队正这就有所不知了吧?此乃西域传来的竖头箜篌,咱们在高昌酒肆也曾见过的呀,怎的就忘干净了?”兰岱闻言连忙高声打断,以展露自己的颇有见识。不光是他,几乎大部分羽林将士都认得此物,纷纷随之表态揶揄着阳祯。汉魏南北朝之际正是箜篌的流行阶段,普通人家的女子都常有学的,不算什么稀罕事物。

“队正可别老待着在家中读书,也得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寻常的乐器都不认识还瞎说,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在袍泽们的哄笑声中,卫仪轻轻咳嗽一声,用着长辈一般的口气,拍着阳祯的肩膀教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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