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生道:“我早记不得那位邻居的模样,只记得他收养了很多和我一样的孤儿。成年之后我也不止一次想回去看看那位邻居,可惜都被琐事缠身终不能如愿。这一回头不想竟已过了三十余年。”周允道:“那待父亲病好了之后,我定陪着您回去看看。”周生微笑点头道:“过去为父总想做个顶天立地的人物,觉得世间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值得任何留恋。如今躺了一天一夜,忽又明白了些人生道理。人言‘有恩必报’,这几十年为父只顾前行,却忘了身后之人。允儿日后也定会遇到贵人,切记莫要忘了根本,免得另他人寒心。”
周允道:“日后孩儿定会有恩必报,绝不辜负有恩之人。”周生点了点头。周允又问道:“祖父带你走后又去了何处?”周生道:“时隔久远,我也记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我与父亲一连几月都在长江之上漂泊,这么说你祖父好像是位沿江倒货的商人。”
周允问道:“那祖父后来又为何害了怪病?”周生道:“方才不是告诉你这都是命里注定的东西么,为父又怎么能知其原因。不过你祖父初害病时只是比常人多睡一些,并不影响劳作。几年后他睡得时间也更久了,我们就下了货船,转去洞庭湖畔靠打鱼而生。再后来之事你都知道,你祖父去世之后我先在江南转了一圈,见遍了好山好水,却也识尽了民间疾苦。我虽恨那些贪官污吏,却还是知道若要太平还是要靠名臣良相。于是我便独自来京城应试,并立誓要博个功名。”
昔日每当周允问起父亲出身之事,都被其含糊带过,今日才明白原来是他不愿回忆起过去的痛苦。想他平日的洒脱也定是为了隐藏这些。周允接着问道:“那你又是怎么遇到母亲的?”周生道:“我与你母亲之事虽然不是什么佳话,但其中也是有些故事。为父前半生颠沛流离,唯一件幸运之事就是来到京城,遇到你母亲并有了你。只是今日为父有些累了,改日再告知与你。或者有空你去舅父那里,定也能问个明白。”
舅父住在城南,靠卖布为生。周允自小识得的亲戚也只有他们一家,而且舅父比父亲年长许多,定会清楚父母之事。周允内心盘算道:下次再去舅父家串亲时定要问个明白。不过如今舅父的布店已在京城小有名气,每次过去他都是随便聊上几句便又忙着招呼生意去了。不知舅母是否也清楚此事,说不定问她也是可以。要不然下次还是等他们闭店后再过去,大不了厚着脸皮在他家留宿一晚。
周生见周允陷入深思,嘴角泛起一丝微笑,他便扶着书桌站了起来,谁知道由于久坐两腿变得发麻,险些跌倒。周允急忙伸手扶住,道:“父亲,您且小心。”周生打了个哈欠,道:“为父现在有些困了,快扶我回屋吧。这次又不知道会睡上几日。”周允便忙搀着父亲回了里屋,见早晨留在桌上的冷饭已被父亲吃的干净,顿时心疼不已。
这次周生又一连睡了两天。周允心中已有准备,便没再手忙脚乱。他怕父亲醒来时会饿,便按时将饭菜放在父亲桌上。但又怕饭菜放的久了会凉,他便将饭菜置于食盒之中,又取了木盆装满热水将食盒温着,这样只要父亲醒来就可以吃到热饭热菜。周允又记起张郎中之言,便每隔一个时辰给父亲把次脉。不过周生脉象起伏不定,时而虚弱,时而平缓,时而剧烈,他也不能判断正不正常。虽然周允心中无比着急,却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在旁默默等着。
学生们很快便发现大先生连续失踪了几天,便围着周允问个不停。周允便随便扯了个谎说父亲回了故乡探亲,众学生半信半疑,没再追问。谁知道有天一个调皮孩子趁他不注意溜进了里屋,发现了周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便四处宣扬大先生害了病。周允怕传到他们父母耳中,便按周生之意说其正在熬夜苦读,准备应试。不想这个理由还挺好使,众学生闻此便平静了下来,甚至连读书声都较之前小了很多。还有人回家告诉了父母,下次上学时还依父母之命带了些补品过来。周允这才明白,原来邻里中都觉得当初周生放弃科举是一件无比可惜之事,大家至今还希望周生能够重整旗鼓。
如是过了一月,周生睡睡醒醒,规律十分混乱,最短一次睡了几个时辰,最长一次睡了五天。每次醒来的时间都很短暂,只匆匆吃点东西便接着睡去。开始几天周允时刻保持神经紧绷,白天教学生读书时都提着耳朵,晚上也不敢睡的太死,生怕错过什么动静。如此撑了半月周允已是疲惫不堪,时刻都觉得眼皮发沉。某次周生醒来见儿子眼圈发黑也瘦了许多,便劝他安心去睡,有需求自会喊他。周允依了父亲之命,开始照常作息。
转眼到了立夏之日,清晨天气变得有些温和。周允照例去父亲房中送饭换水,周生仍是直挺挺的躺在床上,睡得无比安详。不过桌边却多了一个折好的纸条,像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他便随手拿起来看。
纸条上写十六字:“为父去了,勿要慌乱。自行保重,勿念功名。”笔迹混乱,定是仓促之作。
周允的心脏瞬间开始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忙伸手去为父亲号脉,却发现周生之腕已是冰凉,更是没有任何脉搏跳动。他又急忙去探周生鼻息,亦没了进出,最后他趴在身上听了心跳,也是彻底没了动静。他用力抓了抓头发,发觉并不是在做梦,又小心翼翼地从脉搏到心跳挨个探了一遍,仍然都是冰冷的。周允将头靠在父亲心口一动不动,生怕错过一丝动静,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先前他听父亲说祖父害病时的状态,以为这是个长久之症,心中已谋划若是半年不好便带其出门寻医问药。不想现在因为自己疏忽大意,父亲竟先行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外面照旧传来学生们的叫门声。周允恍恍惚惚地站起,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出去。过门时他没注意,被门槛绊的摔了一跤。他起身拍了拍泥土,没有感受到任何疼痛,只是觉得外面方向乱了。他循着声音一步步向前走去,觉得这短短的距离突然变得好长。
开门后周允再也坚持不住,瘫坐在地……
周允醒来后发现家中已聚满了人。舅父与舅母也从城南赶了过来,此刻正安静地坐在床边。舅父见他醒来紧锁的眉头渐渐地舒展开来。周允想起身再去看看父亲,又被摁回了床上。
往后几天周允在长辈们的安排下行完了周生的葬礼,只觉如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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