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老板走后,老爷子这一晚上也辗转反侧的睡不着觉。

一会坐起来,一会又躺下。

躺在旁边的二夫人也被他折腾的没怎么睡安稳。

到了半夜,起风了,就听见窗棂被风吹得嗡嗡作响。

老爷子怎么也睡不着,索性披着大棉袄到卧室外面坐下来,静静地琢磨街上的事情。

他透过窗户的玻璃往外张望发现院子里一层乳白色,天空飘落的雪花刚刚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这雪有越下越大的意思。

他站起身来凑到窗户边仔细的向外张望,院子里漆黑一片,寂静无声,只有风声呼呼作响。

他想抽口烟。

于是就把自己的烟袋找了出来。

这个烟袋还是他的父亲传下来的。

烟袋锅是青铜打造,锃光瓦亮的一个头,烟袋杆颇为讲究,是和田籽料,大概半尺长,有小手指头那么粗,这东西需要把一块至少半尺长的籽料切出来,然后在小心翼翼的从两侧钻孔打通才行,杆上通过半镂空的方式雕刻两条盘龙,一上一下,龙爪、龙鳞、龙头雕刻的是惟妙惟肖,就连龙须都能清晰的数清楚几根,雕刻成这样那需要很高的水平。

烟袋嘴是一块鸡血石,一侧圆形,一侧鸭嘴扁状,整体看起来非常的通透,鲜艳真的如鸡血一般,血红血红的,里面无一丝杂色,绝对的上上品。

烟袋杆上系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乳黄色,其实是一根鹿筋,下面挂着一个装烟的口袋,表面有的地方已经磨的发亮,有的地方还有点毛茸茸,这是野生麋鹿皮做的,整个烟袋各个地方用料都颇为讲究。

老爷子是个行医的平时也不怎么抽烟,偶尔闲的无聊的时候会咂摸着几口,没有的时候也不想,没有烟瘾。

他用烟袋锅从烟袋里面挖了一下,一些烟丝就灌满了这个烟袋锅里。

他用手按了按,平整压实了一下烟丝,然后从桌子的抽屉里面拿出火柴,擦火后点了一下,同时用嘴吸了一口,在漆黑的屋子里立刻就闪现一团红光。

紧接着他眯着眼吐了一口,白烟迅速在他面前散了一团。

他边抽边想这后面的日子,当前的沈阳城是国军在管制,可是城被攻破了,后面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

听说解放区里闹革命,农民当家做主了,专门革地主老财的命,自己到时候可怎办。

他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慌,抽完了一带烟,他就又回屋睡觉去了。

这一晚上,他的脑子里是乱七八糟的,看似是在睡觉,其实脑子里各种画面,各种场景交替出现。

有的是真实的回忆片段,有的是各种张冠李戴的事件拼凑,也有的是一些幻想。

其中有这样一个画面,让他记忆深刻。

也是在一年的冬天,寒冬腊月,天气冷的出奇,那还是他小时候,临近过年了,在他们家的门前,好多街上的小孩在这里嬉戏打闹,一个个窜天猴飞上天空又炸开,散落的烟火五彩斑斓,一个个二踢脚蹭蹭的往天上窜去,一缕缕白烟后叮咣二声响炸裂在半空,他和几个小孩子们追逐着打闹着,父亲和母亲还有堂叔们在门口散散落落的站着开怀大笑。

整个铺子门楼两边挂着两串巨大的红灯笼,每个都足有磨盘那么大,里面放着巨大的灯泡,红彤彤的老远就能看见,整个铺子屋里屋外灯火通明,亲戚、朋友、邻居、还有路过驻足的行人都聚拢在这里,那景象好不繁华。

记忆里这是家族最亨通的时候,父亲威望很高,家里财力巨大,是家族最鼎盛的时候。

突然间这个画面一闪消失,出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先生。

脸上布满了黑色、褐色的斑点、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又粗又深,巨大的眼袋里面总像有很多水在浸泡,看起来如浮肿一般。

整个面容塌陷松弛看起来是那样的苍老和憔悴,他的腰已经佝偻的直不起来了,柱着一只镀金的拐杖,头上戴着貂皮的瓜皮帽,手上是巨大的翠绿翡翠扳指,正一步一步的向他走来。

他认出来了,这不是他的父亲么?

他赶紧跑过去搀着父亲,泪流满面。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就算最后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没有这般苍老。

老父亲走到他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说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这个铺子,那眼神里是有些恐惧,有些担忧。

他在屋里颤颤巍巍的走了几步,缓缓的转过身来又凝望了他一会,这个时候的眼神里是一种怀疑,不信任,有点鄙夷。

他又喊了几声父亲,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拄着自己的拐杖又颤颤巍巍的往外走,他想拉住父亲,想多和他说几句,但是怎么也抓不住,眼睁睁的看着父亲一直走,他追也追不上,一直消失在视线里。

他还看见了自己的大夫人,只是那么一瞬间,她的妆容很好,只看见了上半身,脸色还好,盘着发髻,一直微笑的注视着他,他刚要伸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可是一下子就没了。

他看见了满街的人,人山人海的,每个人都挥舞着拳头,群情激愤的高呼着什么。

自己被很多人架在中间,后面是很多军人压着,自己是站在了车上,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被当做坏人在游街,他就拼命的挣扎着,他觉得委屈,他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坏事,为什么是非却从来没有放过他。

他想和人群中的人说,我是好人,我没有做坏事,可是似乎他呐喊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而周围只有喧闹的人群,没有人听他说话,他着急的潸然泪下。

这一夜,他就在这各种各样的琐碎故事里荡漾了一夜。

早上醒来,泪水居然湿透了枕头。

他楞了一会,一种没落感油然而生。

二夫人也跟着醒了。

她坐起来,尽管也四十出头了,但是保养的却很好,丰满秀芹的身材在雪白的绸缎面睡衣的衬托下依然楚楚动人,她挺直坐起,一头黑色的长发顺着水嫩的细腰如瀑布般贴着婀娜的脊背散落。

他仰起头用那纤细柔弱似水的手盘龙发髻,那雪白的脸庞,细嫩的皮肤,肉嘟嘟的唇立刻展现出来,那种睡眼惺忪的妩媚依然迷人。

他扭腰低头回望,看到了老爷子的枕头上的泪迹微微一怔,似乎有明白了什么,并没有说话。

她抬头看了看站在窗户前面的老爷子,缓缓的下地,轻轻的走到老爷子身后,用双手轻轻的抱住了老爷子的腰,脸贴在他的背上,让老爷子感受他的体温,体会他的呼吸。

老爷子微微动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眼里依然望着窗外,此刻两人无语心相通。

雪整整下了一夜,此刻已经停了,天空依然淡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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