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了上山书院,这会儿,孟均刚从城里府衙回到书院,穿过院落平台时,不时有学子对他恭敬行礼,他却懒得回应,圆胖的脸上浮着一层汗渍渍的油光,双眼毫无神采,整个人似刚做了苦力一般疲倦不堪。

终于回到屋里,孟均一边洗脸净手,一边吩咐下人快上酒菜伺候用膳时,内间传来了康氏满含怒意的声音:“你还有脸喝酒?”

孟均打了个寒战,回身迎接从里面走出来的夫人,脸上堆满了赔笑:“夫人,你用膳了吗?”

康氏看都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然后吩咐伺候的冬施:“去外面守着。”

冬施当即会意,敛首退了出去,并轻轻关上了门。

孟均见她把人支出去便知她真的很生气,暗糟她可能是什么都知道了。

于是,康氏刚在桌边椅上坐下,他就扑通地跪了下来,丧着脸向夫人认错:“夫人!为夫错了!你责罚我吧!”

孟均这么跪着认错也不是第一次两次,让康氏吃惊的是她都才刚坐下他就直接认了,这对他一向狡猾耍赖的性格来说是不常见的,说明他早就后悔,早就于心不安了。

康氏怒其不争地瞪着丈夫:“我早就说过,你的嗜酒如命会害了你,现在看吧,不仅害己还害死了两个人!”

孟均没脸替自己辩解,垂着眼睛不敢看夫人。

“我当时一听大火是屋里的酒坛引发的就知道,这一定是你做下的孽!去年开始我已经明令让他不可再在书院给你酿酒,他自己又戒了,而他屋里居然存放着三大坛酿酒用的纯酒!若不是你与江审授的意,他会敢吗?!”

孟均苦着脸张嘴欲说话,康氏的斥骂又轰了下来。

“那江审也不是个东西!嚣张到当面就想认干女儿!依我看,当晚就算他徒弟不放火,他也定会使下三滥的手段玷污人家小姑娘!这种人就该立刻撵了!免得污了我们书院的名声!”

孟均为难地叹了口气,附和道:“我也早看他不顺眼了,就是个卑劣渣滓!可当年……我爹被东方赶尽杀绝的时候,他爹是用命换来了我爹的安全,也换来了我们家的安宁……”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康氏不情愿扭开的脸:“留他实在是无奈,这是我爹临死前特意交代下来的事儿,而且,也怕这东西反咬咱们一口,将我们家的事儿供出去啊。”

康氏气得不住深呼吸,又说不出反驳的话,想到今日发生的事,以及唐幼一那可怜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郁结难安:“将她支到我身边来吧,我把她带到府里去,那厮就不敢兴风作浪了。”

孟均听了脸色一变,忙起身拉住夫人的手直摆头:“万万不可!她已经得罪了上官绾了!夫人带在身边,明显是要保护她,上官绾这精怪会想不到吗?惹她不高兴,她就又要……”说到后面,孟均已连话都不想说,恨的咬牙切齿了。

康氏当即一醒,几乎惊出了冷汗,后怕地拍拍胸脯:“对对,我怎么糊涂了,不值当,不值当……可这小姑娘也太无辜了,她爹娘的命又是被你这酒鬼间接害的,我们怎么也该当替她找找后路啊。”

孟均疲倦地在桌的另一边椅子上坐下来,有气无力道:“下午我问过我们儿了,他让我们不用理,重点是不能惊动江审,得留着他。”

康氏有些惊讶:“他真说不用理?”孟均点头,康氏就怔住了,嘀咕:“儿子这又闹的哪一出?”

孟均站起伸了个懒腰:“你就别瞎操心了,听儿子的准没错!冬施,上菜上酒!”刚喊完,手臂就被怒意未消的康氏狠狠抽打了一下。

——

因破案时间奇快,又当场抓获了凶手,而帮助破案的人又是朝廷二品官员的独女,府衙特加快速度办案,仅用了七天,便将唐有生夫妇的命案的所有审判程序都过完,于第八日正式宣判犯案人江添丰恶性纵火杀人罪名成立,于三日后,在闹市中心,斩首示众。

受这件命案的影响,上山书院时隔多年,又成为了崇延远近有名的书院,都夸这书院出来的学子必官运亨通,连后代都是聪颖过人。

更有甚者,还嚷嚷上官家与孟家两家其实早已喜结联姻,给年纪只差两岁的儿子女儿订下了婚事,待上官千金一及笄,便会立即成婚。

这消息无疑是锦上添花,一时之间,孟鹤棠与上官绾成为了崇延百姓茶余饭后夸口不已的神仙眷侣。

那日之后,唐幼一变得沉默寡言,给爹娘下葬之后,就跟着冬玲在浣洗房干活了。

从前她在厨房里帮爹娘,双手也是常年泡水,所以浣洗房的活儿并没让她感到多辛苦。每日只干一件事,就是坐在盥洗池边洗衣洗被,直到天黑。

只是,从前干累了,会有爹娘心疼摸摸问问,如今只有洗烂流血的手会将她从梦中疼醒过来。

斩首当日,孟均特意休堂一日,号召全书院的人去城里围观,唯独唐幼一没去。

她倚在通往前院的角门边,遥遥望着前院空荡安静的大堂平台,一种久违的舒坦油然而生。

这么好的日子,该带点好吃的去爹娘身边说说话。

她烧了爹娘生前最喜欢,却总没闲心去慢慢品味的菜肴,还不忘做了自己最喜欢的肉包,随拜祭用的香烛纸钱一并放入提篮中,盖上一块布,小心地提着走了五里路,来到郊外的坟场,两座立着石碑的坟包。

给爹娘摆好香烛菜饭后,唐幼一给自己拿起肉包,和平日里跟爹娘吃饭时一样,自自然然地坐到两座坟包的中间,笑着对两边喊了声:“爹娘,吃饭了。”便张大小嘴,一口咬了下去。

起嘴的时候,发觉包子里面的汁水要溢流出来,忙又低头噘嘴“簌簌”地吸干净。

今日的阳光金灿灿,暖洋洋的,普照在坟包四周那一片片随风轻摇的狗尾草丛上,将它们照得像羽毛一样轻盈蓬松,蓦然之间,她想起了少爷的睫毛。

每当他在阳光里笑弯了眼的时候,睫毛也是这样地透明蓬松,漂亮得惹她手痒,总想抬手去摸一摸,碰一碰,看看究竟是什么触感。

唐幼一腮帮子咀嚼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缓缓歪头靠在石碑上,出神地望着湛蓝而辽阔的天空里,那朵孤孤单单漂浮的白云。

坐了小半个时辰,唐幼一收拾好东西,向爹娘叩了头道别后,便提着轻了一半的篮子下了山,当她的身影逐渐在山脚下消隐,不远处的一座坟包后面,走出来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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