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聂等着姬明夷的回答。
薄雾白纱般的轻云掩过天边明月,斑驳的树影落在庭院石板上,一只深灰色的雀鸟落在屋檐上,发出嘎嘎叫声。
盖聂一身黑色短打,背负长剑,眉目锋锐而肆意,是久经风雨、落魄又不拘的游侠风范。
而站在他面前的姬明夷呢?
她一身织锦曲裾,腰间洁白的玉佩组会随着行走而发出玲珑响声,言辞谈吐永远有礼又疏离,恭谨顺从,就像被精心雕琢的美玉。
美则美矣,却也只适合小心翼翼的放在宝匣里欣赏,不能接触半点外界风雨,否则稍有不慎便会摔碎,落入泥土里摧毁。
彼此之间就好像两个世界的人,一个金戈铁马风雨万里,一个深宫幽殿言笑婉兮。
“如果我不愿,师傅可会更改主意?”明夷问道。
盖聂没有正面回答,伸出自己的手来给她看。
那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也是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每一个指腹和手心都带着长期握剑累积下的厚茧,手背上遍布着新旧交错的疤痕。
“我所言性命之忧,非是恐吓你,你若同我走,楚地之毒虫瘴气、诸子百家之暗斗、北地之林胡楼烦来战皆有可能要经历,我并无万全之能保你性命。颠沛各国中更是穿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盖聂条理清晰的说道“你若留在魏国大梁,则生活安稳静好,可以享用鲜衣美食,若想学剑术,我会每隔一两年来指点你一番,平日里也可以去请教师弟。”
他这样说,似乎岁月静好的生活近在眼前。
留下吗?
留在魏国大梁,继续过这一年来经历过的生活。
明夷想起了之前从巩城到魏国的路程。
日复一日的奔波跋涉在泥泞崎岖道路上,哪怕每一寸肢体都疲倦酸痛,也不能停下脚步。饿着肚子在路边农家寻找食物,吃着混杂麦麸的糙食,咽下去是喉咙都一阵火辣辣的疼。与穷凶恶煞的流民盗匪面对面,随时随地都担心有性命之忧。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留下来,只要留下来,就可以继续过这种衣食无忧的贵女生活,每天被绫罗织锦、包围着,享受着高床软榻和婢女服侍。
一年前,明夷以为自己做好准备过这种游侠的生活了,今日才发现自己还是胆怯。
这还用得着想吗。
明夷闭上眼睛平复心情,两秒后复又睁开,然后神色肃然的退后三步,缓缓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交错支撑在地上,然后叩首到地上。
这是周礼“九拜”中最重的礼节,一般只用于臣子拜见君王和祭祀先祖。
“你这是作何?”盖聂蹙眉说道。
“师傅请听我一言。”明夷说道“我不愿意留在大梁。”
这个年龄介乎与少女与女孩之间的小王姬此刻神色一片平静肃然,褪去了平日里刻意压抑出的恭谨顺从,流露出那种过于成熟的、让盖聂不喜的清醒理智。
明夷一字一句郑重的说道“当初观与师傅与秦国军队一战,明夷便心生向往之,此生既有得窥剑道之机,便绝不会放弃,只希望师傅不厌弃,给明夷追随左右学习的机会。”
盖聂神色未曾变化分毫,从始至终不辨喜怒,“嗡鸣”一声,猛然拔出长剑,锋锐修长的剑身在月色下反出朦胧白光。
明夷抬眸看着近在咫尺的长剑。
盖聂缓缓将长剑剑尖悬在了明夷喉颈处,一滴血珠缓缓溢出。
“你可知当我真正的徒弟学习剑术,要面对些什么?”盖聂淡然的问道。
剑尖锋锐,只需一霎便能取明夷性命。
明夷不闪不避的微微一笑,说道“不知,但路漫漫其修远兮,明夷自当上下而求索,百死而无悔。”
“还算有些胆量。”盖聂将长剑放回剑鞘,又说道“你同我南下楚国,大梁的贵人生活,便再也不会有了。”
“师叔的府上再好,也非我所求。”明夷说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如果明夷当真留在大梁,那活成怎样便全看龙阳君了。
哪怕这一年来的相处,知晓龙阳君哪怕不提其人品,即便看在师兄盖聂的面子上,也会好好待自己,明夷也会感到隐约的冷意。
寄人篱下,生死一念掌握于他人之手。
这种生活明夷已经过了很多年,她迫切渴望着能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不依靠任何人也可以活下去。
如果跟随盖聂走,至少有机会,有机会把握自己的命运。
盖聂没有再说话,迈着稳重的步伐一步步走过明夷身边,黑色的衣角像玄铁般坚硬不可摧,走进他自己的卧房中。
“回去准备,三日后启程南下。”
盖聂的声音遥遥传来,明夷一点点放松自己绷紧的脊背,才发现手中的汗已经湿了掌心。
三日后,大梁城南门。
一匹漆黑的修长骏马正不耐的打着喷嚏,它在马棚里呆了整整一年,极度渴望着在城外驰道上狂奔一场,被主人反复摸着脑袋安抚了好几次后才平静下。
龙阳君独自一人前来送行,为了防止引人耳目,头戴斗笠遮住容颜,只有声音传出。
“明年五月出使赵国,师兄可要记得早去早回,以免耽误。”龙阳君叮嘱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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