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豹即使骑着快马,最快今夜才能赶到,而蔡二的尸身,已经曝露在外近五六个时辰了,这天气,若再放置于竹床上,尸体,怕会有了味道。

韩松子一边思忖着,继续加固着竹匣,心里盼着蔡壁尽快赶回来,毕竟,做好这竹匣,也得一两个时辰。

肚子也饿了起来,这两天,连一只野兔都没有打到,粟子都还有一些,但顿顿嚼菜叶,也不是长久之计。

竹匣收拾得差不多了,韩松子放下竹刀,准备歇一会儿。

突然,头顶的空中传来几声凄厉、尖锐的鸟鸣,韩松子警惕地向上张望,看见一只秃鹫舒展着黑褐色的双翅,呼啸着向他身后的竹屋顶上俯冲下来!

松子立即拔剑,屏息、运功,飞纵身体,剑气直扑这快如闪电的大禽!

秃鹫没料到韩松子的速度比它还快,根本来不及躲闪,被仰面刺来的剑正中脖颈,它发出一声尖刺的叫声,便从屋顶上翻滚着坠落下来。

韩松子随之跳下屋顶,看着秃鹫的尸体,他轻叹口气,此禽肉质坚硬,无法下咽,真是白白给糟践了。他抓起秃鹫的脚,把它埋在了竹屋后十几丈外的一处洼地里。

蔡庄地处戎狄山区,偏僻不说,人烟也稀少,秃鹫怎会到此处觅食?

他没有多想,快步返回竹屋。

等韩松子走到屋前,蔡壁也牵着黑鬃马,满载着毛竹回来了。

看她累得长发都有些凌乱了,韩松子忙搬来竹凳,让她坐下歇息,他自己去解下马背上的毛竹。

毛竹一侧,一只竹枝叶粗编而成的篾框里,似乎有什么活物在跳着,试图越出这框。

松子凑近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人也往后一跃,原来,这框里,密密地装着数只田鸡,最底下的,还有条两三斤重的草鱼!

蔡壁看着松子的惊诧状,咯咯笑了起来:

“这是我在湖边抓到的,这两天,你受累了,给你补补啊!”

韩松子远远指着竹筐,对蔡壁说:

“田鸡我们墨者是不能吃的,就把鱼煮了吧。”

蔡壁惊异地看着松子,她知道墨家的规矩多,可这不食田鸡,她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她也没给阿爸做过田鸡吃,可也没听阿爸说过墨徒不吃田鸡的。不过,今天也是没办法,谁让湖边的田鸡那么多呢。

蔡壁连忙点点头,又歇了一会儿,就去卸下竹筐,放出田鸡,回头望望松子,她伸下舌头,做个鬼脸,就快步跑去生火做饭了。

韩松子摆放好毛竹,去废墟里找出些蔡二藏着的草料,被大雨淋了之后,还晒了一两天,草却还有些潮湿,但喂马应该可以。黑鬃马看着松子抱来的草料,马蹄四动,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欢快地啃嚼起来。

韩松子没空歇息,他拿出竹刀,劈砍着毛竹,为做好第二个竹匣准备竹料。

一边熟练地剥、削着竹子,松子心想,范豹在就好了,他也是制作竹器的高手,他肯定会一边哼着他们家乡的小曲,一边给他讲着他似乎永远都说不尽的野趣轶事。

记得在戎寨,除了师傅,最忙的人,就数他和范豹了。韩松子深得巨子的医术精髓,他自己又会钻研自修,无论针灸或是推拿,他都取得了不少的精进。戎寨所处为高寒之地,墨徒生活本来清苦,如此一来,一些身体单薄的墨徒及部分家属常常罹患上疑难杂症,韩松子知行合一,自创仁者之术,施之于众,还频频收到奇效。

范豹精于制作木工和竹器,这一身本领,据说是拜公输无悔所学而得。在戎寨的一处石屋里,他就自己动手,用带齿的石镰和矩硬是给巨子做出了一个桃木躺椅,为解决戎寨的运粮难问题,在巨子的指导下,他还发明制作出一个名叫“铜车辖”的轮式推车,此车能满载四五担粟子,在碎石路上也能顺利通行,一下子解决了组织的燃眉之急。加上为人谦和、低调,又居功至伟,他在墨徒间的威信很高,巨子也视他为组织的肱股之臣。

他总喜欢穿着粗白布衣,因此被喜爱他的墨徒们起了个“白衣侠匠”的雅号,他倒也乐呵呵地接受了。

等松子把第二个竹匣所需的竹料备好,蔡壁的饭食也做好了。

鱼食中,她用了些蔡二从蜀地带回来的一些花椒,吃起来味道很是不同,俩人都饿了,风卷残云的把饭用完,太阳已经在头顶了。

眼瞅着天气很快就会炎热起来,松子和蔡壁都不敢稍作歇息,他们收拾完碗筷,就投入到竹匣的紧张制作中,待松子忙得短衣的后背被汗水都浸透了的时候,匣子的框架终于完整地树立起来了。

韩松子放下竹刀,看看额头也满是汗滴的蔡壁,认真地问道:

“先让你阿爸入土为安吧,你看,葬到哪里合适呢?”

蔡壁也停下手中的活,凄然地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她轻轻对松子说:

“我看,就让他和蔡庄人在一起吧。那座小山丘上,也许就是他最好的去处。那里,离共

不害也不远,正好,也有人陪他。”

她的语速越来越慢,声音也带着哽咽了,松子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眼看着蔡壁的两行泪水流出来,他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他起身走向蔡二和介英停尸的那间竹屋。

竹门一推开,屋里面的血腥味就立时窜进松子的鼻孔、进入他的气道,他强忍着身体随之而来的剧烈反应,挥手驱散附在蔡二遮脸布上的几只绿蝇,双手把蔡二的尸身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慢慢走出竹屋,临出门,他的余光轻扫了一下介英,他的后背被刀贯穿之处,绿蝇已扎成了堆,他不忍多看一眼,大踏步走出竹屋。

蔡壁已将竹匣吃力地挪到屋前,松子把蔡二轻轻放进去,白布从他脸上滑下来,阳光下,他的脸更显得苍白,也明显开始浮肿起来了。

蔡壁啜泣着,双膝跪下,把白布给父亲小心盖好,松子把她已准备好的草木灰,均匀地撒在尸身周围,然后用麻绳将尸身紧缚在竹匣上,

用衣袖擦去额头的汗水后,松子把第二个竹匣也搬了过来,放在蔡二的旁边,他走远几步,深吸几口气,一脚踏进竹屋,把厚重的介英用力抱起,放入匣内。

草木灰不够用了,松子拿起瓦盆,准备再去弄一些来,正抬步向前,突然,他看见头顶上空,一只比先前那只体型还要巨大的秃鹫,正在盘旋着、做好了随时俯冲下来的准备。他静立身体,拔出剑来,直指半空中的秃鹫!

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蔡壁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吓得不敢再哭出声来。

秃鹫飞旋着,就是不敢冲下来。

韩松子抬头看看秃鹫,轻蔑地冷笑一声。他回过头,对身后吓得半天不敢吱声的蔡壁沉静地说道:

“你去把长刀拿出来,做出戒备状。谅这畜生也不敢再来找死!”

蔡壁慌忙跑进屋里,手持长刀,疾步跑出来。

“你用刀对着它,不要到处走动!”

说完,韩松子快步牵过黑鬃马,让马曲下前腿,半跪在地上,黑鬃马温顺地配合着他,他随后把竹匣用力抬起,分别放在马的两侧,用粗麻绳将两只竹匣牢牢捆绑在马背左右,随着松子轻拍马尾,黑马一声嘶鸣,雄健地抬起躯体,丝毫不费气力!两只沉重的竹匣紧缚在它的马背左右两侧,可依它的表现来看,这重量,也只是小菜一碟了。

松子取来铁锨和弩,他把铁锨缚在自己身后,弩交给蔡壁,让她前面牵马而行,自己单手持剑,跟随在马后。

秃鹫见无机可乘,便盘旋着,往湖边的方向飞去了。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松子他们才看到了小山丘,黑马喘着粗气,已经有些累了,韩松子心疼不已,可又无他法,只得驱马前行,他拍拍马背,又去前头抚摸它的黑鬃,这是他在戎寨山上自己发明的“安马术”,这个时候,只能权当一用了。

也奇了怪,这次天灾,虽然蔡庄人财俱损,可除了韩松子和蔡氏父女,竟然没有发现一个活口,难道整个蔡庄的几十口人,都在这山丘之中?这让韩松子越想越不明白。心里反复在纳闷,可又无他迹可寻,真是让他极为疑惑和伤感。

离山丘越发近了,此山虽为天造,但山形似乎还未扎根,山上到处都是些生土和怪石,浮土也还不少,韩松子不想把他们两个葬在这乱七八糟的混浊之地,他让蔡壁勒马驻步,自己从背上取下铁锨,开始为二人寻找合适的墓穴,他身上既无罗盘和日晷,只有根据太阳的位置和山形,依照《周易》所授,选择了两处地势还算看得过去的地方,他让蔡壁斟酌,蔡壁自然听他的。

韩松子二话不说,拿出麻绳为墓穴定了中线和尺寸,便弯腰持锨,开始挖起墓穴来。

等挖好了两丈长、一丈宽,深约一丈的两处墓穴后,韩松子已是汗流浃背。

他得歇口气,坐在一处山洼里凸起的草堆上,韩松子看着地势稍高一点的蔡二墓穴,再看看下方稍远一些的介英的墓,心里油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来。

艳阳之下,蔡壁还跪在父亲的竹匣之前,松子看了,心有不忍,他随之起身,打算先让蔡二入土为安。

蔡壁帮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竹匣放在墓穴中。

看松子拿起了铁锨,已在地上跪着的蔡壁眼泪又涌出来,她轻声哭起来。松子怜惜地叹口气,放下铁璇,走过去搀起蔡壁,让她离这现场远些,蔡壁听话地随他离开。

不一会儿,韩松子就垒砌好蔡二的坟头。

随后,他唤来心里极不情愿的蔡壁,帮着他把介英也放入墓穴。

整理好介英的幕,杵着铁锨,韩松子长出了口气。

太阳也下了山,在落霞的余晖里,韩松子让蔡壁骑在马上,自己牵马而归。

在经过蔡家河的时候,韩松子让黑鬃马饮足了水,细心的蔡壁在离河水不远的一处山洼地边,发现了一块稀有的草地,其方圆不过一百来丈,但水草茂盛,长势喜人,她赶紧叫喊着松子,让他赶紧牵着黑鬃马去饱餐一顿!

喜出望外的韩松子,立即牵马往蔡壁所在的草地奔去。

松子和马走在草地的下风口,黑鬃马远远就嗅到了了散发着清香的肥美水草,它撒开蹄子狂奔起来,韩松子急忙放开缰绳,让马儿自由地去!

松子随后缓下脚步,慢慢向草地走去,他细心地观察着这片难得的宝地,心里感激着上苍。

走着,走着,韩松子突然觉得情况不对。

他停下脚步,看着离他很近的一簇野草根,这草根应是刚被什么活物给啃了去,松子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草根的茬口和草地上的残渣、蹄印,确定这也是被马啃过的之后,他立即警觉地站立起来,右手下意识地放在剑柄之上。

说不定,黑鬃马才刚刚经过这里,也许就是它所为之。

韩松子不敢掉以轻心,他静观周围,仍是一片寂静。

韩松子向前疾奔几步、几十步后,心里不由得“咯噔”一声!

眼前的一大片野草,都被马,应该是被马群给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齐刷刷的草根。

草地中,杂乱的遍布着马蹄印,前方,一处凸起的粪堆,新鲜的刺鼻丑味随风飘进韩松子的鼻孔。他紧皱眉头,心里确定无疑。

韩松子盯着马蹄印迹,蹲下用手量了下,随即拔出剑,向前方跳跃,急纵,蔡壁远远地看他疾奔而至,心知不妙,忙拉起已然吃饱了的黑马,向松子缓步跑来。

“你快上马,咱们回竹屋去!”

“怎么了?先生!”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骑马先回,我跟在后面,记得,见着骑着像黑鬃马般马匹的人,你即刻取出弩来!切莫靠近,千万多加提防!”

蔡壁立即策马向前方已经不远的竹屋奔去。

韩松子急策轻功,“彩云飞步”只使出了三成功力,他就牢牢地跟在了黑马之后。

黑鬃马食饱饮足,撒开蹄子疾奔起来,把韩松子也追得大汗淋漓!这黑马,还是饿一点的好!他一边提力疾纵,一边暗笑。

娇弱的蔡壁骑着这高猛健硕的大马,居然也能畅意操纵,蹄疾如飞,看她在马上的样子,一点已不像一个刚才还在抹泪的小姑娘了。

很快,蔡壁纵马接近了草屋,她轻拉缰绳,口里轻呼一声,黑马立时停下。

蔡壁熟练地跳下马背,把马拴在屋边的竹桩上,随手就拿出背后的弩,天色早已经暗下来了,幸亏已过半圆的月亮,发出这冷清的亮光,让竹屋前的竹桌竹凳,和一堆堆尚未整理出来的竹料,都能依稀可辨。

蔡壁持弩向自己的竹屋走去,她回头看看韩松子,毫无惧意,松子默然持剑,冷静地看着她。

轻轻推开门,蔡壁身影没进屋里,突然,她身子猛地向后跃出,口里大叫一声:“有人!”

韩松子本在她身后,他立即纵剑,飞奔而至。

用剑挑开竹门,松子静静走入竹屋,借着月光环视,人呢?他正在继续巡视,后面的蔡壁就发出了“咯咯”的大笑声!看着松子回过神的一脸惊异,她竟笑的弯下了细腰。

“你!还如此没有正行!也不看看时候!”

韩松子收了剑,继续板着脸,这个女子,自她爸死后,在他跟前,越来越没有样子了!

他轻舒口气,沉静的环顾四周,看样子,没什么异样。

可这马队,又是从何而来?

他心里思忖着,脚步却没有停下来,他再次拔剑,进入自己的那间竹屋。

用剑拨开门,他就一眼看到竹床边上的一团白影!韩松子屏息一跃向前,使剑直刺过去!

“哐”!那团白影用一根似竹像木的物事抵挡住迎面而来的疾刺,墨子剑横穿过去,夹在那物中间,一瞬间竟动弹不得,松子随即用功,剑气劈开那物,力道和方向依然不减,径直刺向白影,剑尖精准,剑气随即笼罩着那团白。

白衣人左劈右挡,已然深陷剑团。松子突然惊觉到什么,他向后一纵,离那白衣人一丈之外,朗声喊道:

“豹子!你真要我取了你的小命吗?”

白衣人掷下手里的棍状东西,哈哈大笑,身子直扑过来,双手猛拍在韩松子的双肩上,好似刚才身上的功力还没有卸去,韩松子故作痛状,嘴里“啊呀”地痛呼一声。

可随后,他却把剑插回剑鞘,回身也把双手猛击在范豹肩上!嘴里激动地说道:

“想杀我了!好兄弟!最近可好?”

“好,我们都好,巨子和我们几个在戎寨山上,经常念叨的,除了你,还有谁!”

松子等他说完,一把拉着他,走出了竹屋。

台阶下,蔡壁手里还拿着弩,冷冷对着竹门。看到俩兄弟携手走出来,这回轮到她,惊讶地微张嘴巴。

松子笑笑,给她介绍了范豹的身份,蔡壁才如释重负。

“你是一人一骑?”

韩松子微笑着,沉声问范豹。

范豹的大方脸故作深沉状,浓眉皱起来,认真地对着松子答道:

“哦,可不就是一人一骑!咱这戎寨,你又不是不晓得。现在国内到处都有用人之处,你这边远的山地,容得下那么多的壮士吗?”

韩松子笑笑,指指湖边的方向,让范豹陪他下去走走。

范豹点头应允,可突然又想起什么,转身飞奔进他藏身的竹屋,很快,提着个大布袋跑出来。

他走到竹桌前,打开布袋,首先取出一只鸡来,回头招呼着松子和蔡壁,过来吃鸡!

韩松子见了这已香气扑鼻的烧鸡肉,才觉得自己真的有些饿了!

蔡壁咧开了嘴,高兴极了。

范豹随后又取出一只酒坛,小心打开泥封的坛盖,蔡壁已经取过碗来,范豹把三个碗依次斟满酒水,自己双手捧起,默默注视着韩松子,声音依然有了些颤抖:

“圣人临行前交代我,一到此地,就要代他敬上你们三碗酒!他让我给你说三个字就够了:好样的!”

说完,范豹一饮而尽!

松子含着泪,把酒碗端起,向着东北方向,沉声说道:

“敬圣人!”

话毕,也一饮而尽。

蔡壁看着,没敢去动酒碗,只知道撕着鸡肉吃。

范豹扯下一个鸡腿,递给给韩松子,让他快吃!

韩松子看着这鸡腿,眼泪终于忍不住,缓缓滚落下来!

他知道师傅平时的清苦,这鸡肉,定是他老人家省吃俭用,给山里的妇孺老人喂养的稀罕食物,他平常,是绝舍不得吃的,这次,为了他心爱的弟子,也算破例了!

范豹端起第二碗酒,看着松子还在为这鸡肉难受,略带些伤感地笑了笑,轻声劝慰道:

“吃吧!这也是圣人的一片心意,我们在戎寨,生活比你这蔡庄可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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