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牵住他的手的时候,李宣棠觉得自己身体很冰很凉,好像骨头都在发冷。府里的下人都不敢说话,他走过的地方是一排又一排的跪倒的仆役。记忆似乎还停留在昨夜,他就藏在屏风后面,阿娘和父亲在谈话,并未刻意压制声音,他们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给只有八岁的自己听到。
“大人,是决定好了?当真要如此......”阿娘一直都在哭,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哭出声音,因为这有违规矩。父亲的声音很浑重,就像他本人一样,“不过是权宜之计,没什么好担忧的。”他叹息了一声,话里有罕见的无奈和疲倦,“素娘,若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何必如此。”
烛火摇曳,他清清楚楚的听到父亲的话。
“生在鼎食之家,便要有能力去承担这样的命数。”
“他熬的过来,才是我李家的儿郎。”
李宣棠慢慢地从屏风里走出来,阿娘眼里蓄着泪,复又将仓皇伸出的想要牵住他的手缩了回去。父亲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道:“宣棠,上前来。正源先生教导过的话,你可记下了?”
李宣棠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回答什么,他知道父亲想听什么。但是他的手一直在抖,那些卡在喉咙里的话就是蹦不出来。
自他记事起,就很少出现在阳光下。阿娘会经常来陪他,小的时候他很粘着阿娘,时常耍赖不肯写先生布下的枯燥课业。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娘便不再出现了。他守着小窗,从天亮看到天黑,也看不到想见的人。最常见的,是各种各样的夫子,教导他学问,譬如正源。他并不笨,但是开口说话很晚,五六岁的时候还有些口吃。
之前,他一直猜自己是父亲的私生子,或者自己的娘亲是个身份低微的小妾,但是事实却很可笑。他是父亲的嫡子,也是唯一一个孩子。而阿娘则是父亲明媒正娶的正妻,府中有媵妾,但父亲一直很敬重阿娘,与她感情甚笃。按理说,这样的条件足以让他成为一个任性妄为的纨绔子弟。
可惜,偏巧他生的时局不好。他听说他的名字是皇帝钦赐,择了一个“棣”字,意指皇族元氏与李氏亲如兄弟。这样的名字叫父亲很惶恐,所以才刚满月,父亲便给他取了另外一个名字,当做是及冠的字。“宣棠”二字,杀尽“棣”字的锋芒。
父亲的胞妹是宫里的皇后娘娘,但是这位皇后娘娘并不得自己夫婿喜欢,她生下的太子经常遭遇暗杀投毒,活的很艰难。皇后的背后是李家,李家不能倒,千千万万的人张大着嘴巴等着李家的甘霖活下去。所以,皇后与太子自然不能倒。
李宣棠与太子同龄,太子比他虚长两个月。
就在他八岁这年,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子又被下了暗毒,这场毒来的凶险异常,险险救回来一条命。太医说,太子的身体实在遭不住任何毒害了。这样的情景下,父亲把自己锁在屋中数日,最后,决定让他代替太子表哥进宫一段时日。当然不是自此代替,也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狸猫换太子。只是太子那边实在拖不得了,宫里的人眼睛毒的跟□□一样,除了借进宫探望的名义换太子出来,他们根本没有其他任何可行的法子。
便是真的被发现了,也可谎称是太子与表弟一时心血来潮,这场交换也能变成两个不懂事的孩子玩的一场拙劣游戏。
李宣棠沉默了一阵,而后静静垂手:“回父亲,儿,都记下了。”
回忆戛然而止,阿娘将他送到后门,那里有父亲准备好的马车。他似乎能感觉阿娘一路上都在哭,很压抑的哭。本就不长的路终有走完的一刻,李夫人为他披好斗篷,不让风窜进去。李宣棠沉默着低着头,李夫人仔细梳理着他鬓间绒发:“棠儿,你万万要珍重。终归是娘......对不住你。”
一颗眼泪滴到李宣棠的眼睛上,就像是他流下泪来的眼泪。他伸出手,很小,却布满习字留下的薄茧。他擦去李夫人脸上的眼泪,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从前他总觉得有很多话想跟阿娘说,但现在,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李夫人感受的到自己孩子手中的温热,她鼻子一酸,世上怎会有他们这样的父母,生了孩子,却一门心思的想将他送进蛇窝里。外头的李大人远远地看了这头一眼,沉默的转过身子,没有催促。李夫人擦去自己的眼泪,将袖子里的槐花糕掏出来,递给李宣棠。
李宣棠接过,李夫人尽力的使自己笑出来:“阿娘连夜做的,你、你从前总想要这个,如今,可算是能吃个够了。”李宣棠看了一眼手里的牛皮纸包,干涩的喉咙里缓缓吐出两个字:“阿娘......”像是黄鹂一样软的稚儿音色。
李夫人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娘在这儿。”李宣棠扬起嘴角,他很少笑,笑起来的时候很像李夫人,他将牛皮纸包塞进自己怀里,对李夫人道:“阿娘,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我同你一起做槐花糕。
还没等她应答,李宣棠便转身向外走去,大股的风朝他眼睛里灌,他不敢哭,可也没有勇气回头。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来的机会。太子被保护的那样好,却还是被暗害到险些致死。如果他很幸运的替换的很好,会不会,父亲就让他这样一直替代下去呢?一直替代到,太子有能力掌握大权那天。李宣棠不敢深想。
坐在马车上,他紧紧捏着阿娘给的槐花糕。从记事起,他从未出过府门,以前逃着骗着也想出去看看,现在真的出来了,却还是这样见不得人,想起来,还真是好笑。
车马一路颠簸,车帘用的是蜀锦,蜀锦上的云纹很好看,不知道耗费了绣娘多少个日夜。窗上悬的金玲叮叮咚咚的撞着,穗子摇晃,几缕绳缠在一起,他伸手去解,解了半天也分不明白,后来,他就索性歪着头,盯着那些穗子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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