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过得不快乐,或许是你心中,对他仍有牵念。
抚枕凝听半夜雨,不及人间一时晴。
伤情者最爱风月。”
没想到牧笙寒竟寻踪而来,率三百门众,把沧楉截堵在了断愁湖边。因坚信她和云茹有某种血缘上的关系,便借着挑战的幌子要将她杀死。他执念于此十余年,唯有报了此仇,才算解去心魇,还却余生一份相对的宁静。
沧楉捧着盆栽,紧紧地盯着这些陌生来客,只言未语。
盆栽中盛立着一株海棠,枝干疏朗有致,花开明艳的红色,与绿叶相间,韡晔无双,极其瞩目,便连牧笙寒也霎时生出要把它带走的心思。
自隐迹茹岈山庄以后,沧楉便把顶上簪珠取下来,种进了梨林深处,以让它吸收花木精气恢复真灵,而茁壮成长。为了制造毒境让沧楉出入地门,豆豆耗尽了全身的灵力,陷进了恒久的沉睡状态。沧楉日夜护持,长相陪伴,酷热天怕它晒着,就给它立伞,落雪天怕它冻着,就把它移植到瓷盆中,搁置于卧室内;闲暇之时还会和它倾诉衷肠,叙忆过往。豆豆倒也给力,长势喜人,从萌芽到散叶开花,也不过区区数年。这对妖界异种来说简直是个奇迹。
半个月前,豆豆重新开口说话了,她度化成小人,在沧楉的指尖耳畔蹦跳,活脱嬉闹,需片刻才会睡去。沧楉喜不自禁,自忖山庄中无一好盆,便要带豆豆出外采购。
豆豆未见尘世久矣,只想着多走多看,由此耽搁了好些时日。此时沧楉已长成了大美人儿,素群飘袂,裙摆下似有星子流转,其清丽绰约之姿堪称绝世。牧笙寒在皇州四域雇佣的探子极多,很快侦知到了有关云茹的消息,便率三百门众将归途中的沧楉堵在了断愁湖畔。
时至如今,他仍不敢孤身对战云茹。
牧笙寒惊诧异常:眼前这女子跟云茹长得太像了,除却年纪不相仿,其他的,简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云茹是你娘?”
沧楉凝眉不解,虽然她也听过云茹行世的大名,略知她辉煌的事迹,却也深信她跟自己并无半毛钱关系。她的母亲绘梨,父亲是裴化郎,在十岁以前就没有走出过香橼树的荫蔽。
牧笙寒急趋两步,冷峻地道:“告诉我你娘在哪,我可以不杀你。”
沧楉摇了摇头,面色并无惶惧。牧笙寒也不多问,拔剑便向她刺来。
“不许伤我主人。”
霎时间,瓷盆中的那株海棠舒展筋骨,腾空而起,跃至滟滟高空中,伸出花枝将牧笙寒击退。然后它吸收四周树木,几番腾挪,聚合出一个巨型的木头人。
众人惊惧,意欲退却。牧笙寒怎可放弃现今能杀沧楉的大好机会,遂厉声喊道:“谁能把这怪物给杀了,赏黄金万两,掌五星剑庭!”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如此险境下,钱未必管用,但有五星剑庭的加持,立即让所有人心驰神往。只一日拼搏就可达到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人生巅峰,何不冒险一试?!半生的庸碌无为,兴许还有光宗耀祖的机会。
牧笙寒此言一出,效果出奇的好。三百门众挥动起十八般兵器蜂拥而上,跃至空中和木巨人缠斗,风云突变,嘶喊声碰撞声顿时四起。牧笙寒则想手刃沧楉,独自向她迎战。以其剑道天品的人间境界,皇州四域鲜有敌手,拿下眼前这小姑娘自然也不在话下。
“别怪哥哥欺负你!”牧笙寒面色一沉,去势如闪电。
沧楉圆眼一瞪,侧身避过,牧笙寒竟扑了个空。
“你……”牧笙寒敛住剑势,脸上带着阴鸷而狐疑的神色,他没想到自己严重低估了这姑娘的实力,却让他更坚信她跟云茹确实存在紧密的联系。
干就完了。牧笙寒重新发起了攻势,招招毙命,沧楉被逼之下终于拔剑相迎。
风声怒吼,云幕低垂,湖里惊涛窜涌,此间天地宛如炼狱。
“豆豆,你当心啊!”沧楉开口喊道。此时豆豆非但境界低,且还身处人间而地阴灵气稀薄,因此灵力消耗得快,又得不到及时恢复,沧楉的担忧不无道理。
修灵境界的获取程度远比人间境界要艰辛漫长得多,很多人穷其一生,也未能拥有自己的星辰。
道阻且长,戮心不止。
正激斗间,四周群山突有异动,大地震颤,山鸟林兽惊惶四散,众人戚戚不明所以,但见山石纷纷滚落,蓄势飞腾,朝着众人极速砸来。
“不好。”沧楉飘掣在空中,回头看向豆豆。
木巨人心下骤沉,尽敛回攻势,蓦地转身,声嘶力竭间,又吸收起山麓的林木凝聚于自身,形成了一座覆压数百米的巨型宫殿。
巨柱横梁间,佐以繁纹缛饰,翘角飞檐,仰观不知其高,远视不知其尽,通明辉煌而繁复无息,四下沉寂唯听见心跳声噗通匀称,回响于浩瀚的宫殿内,实乃蔚为壮观。
它要以己之独身,迎接飞石的撞击,而护佑那些卑微的凡人。
“砰砰砰……”
巨石砸在宫殿上的声音如无边暮鼓,沉闷悲凉,极尽杳远。而殿内的人恍惚还听到了痛苦的呻吟,撕心裂肺般,那是豆豆的绝响。
接二连三的飞石撞击之后,四周群山突然陷入沉寂,再无山石抖落的迹象,而宫殿濒临解体,开始迅速坍塌,萎缩,断梁碎瓦幽幽其下,沧楉且悲且退,飞出了大殿。牧笙寒紧随其后。
待落定于地上,眼前所见,煌煌巨殿在瓦解的碎屑中急剧缩小,败花凋零,甚嚣尘上。直至众人都逃出来之后,豆豆已瘫软成了一堆朽木。
“豆豆!”
沧楉刚迈出脚,牧笙寒便横插一剑,阻断其去路,怒呵道:“往哪里逃。”
沧楉咬紧银牙,怒目而视,恨不得把他撕碎。牧笙寒偏执难缠的很,挥剑又来战,她只得戮力迎击。
不远处那些刚刚逃出生天的门众非但没有半点感恩,反而燃起了火把,将那堆枯木付之一炬,化成了灰烬。
豆豆死了。
沧楉眼见此景,却无能为力,心中悲痛无以复加。
两千年前那场浩劫,人间广受波及,致众星陨落,万象凝滞和隳灭,后来灵气复苏,大道奉行,于诸天崩塌中出走的异界灵兽率先崛起,吸天地灵气,而成霸体,祸害人世,丸澜遂遣凤灵军来凡间捕兽,小者烹杀,强者则被封禁于断愁湖畔的群山下,永世不得出走。茹岈山庄修建于群山外亦有着镇压地脉的目的。
今日地兽的异动,着实出乎敕天凌的意料,他便以灵力将其抚慰沉眠。若非沧楉路经此处,它们也不会出现任何的骚乱。
在牧笙寒以剑尖直抵沧楉的喉咙时,敕天凌劈出一掌,拦腰将其击落。他拂去漫天碎屑,清晰地挡在了沧楉的身前。
“你,为什么欺负人家小姑娘?”
牧笙寒惶然道:“她扒拉我。”
“你看人家多漂亮,扒拉你一下犯法吗?”敕天凌眸光一冷,反手聚出一把光刃,纵身掠去,“你这是欠杀!”
寒芒凛冽划过,牧笙寒轰然倒地。眸光涣散时,仍不忘闷腔怒骂一句:“天杀的……”
敕天凌全不顾他,转身看着不远处那些噤言的门众,笑意谦谦却蕴藏风雷:“你们还不走吗,等着我请你们吃饭?”
三百门众立即反应过来,作鸟兽散。他们贪名却并不傻,跟有修灵境界的高手作对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回身再看向沧楉,她面若凝玉,有哀戚之色,正跪在地上,将脚跟前的灰烬缓缓捧入了花盆中。眸子里原本濛淡的水雾,骤然凝成清泪,滑落脸颊。她缓慢耸动的肩膀,伴随着低微的抽泣、和欲扬将落的裙裾,在暗沉的天空下渲染出一抹无解的悲伤。
敕天凌深感歉意,他还是来迟了,没有把豆豆救下来。他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能全程无言看着她抱起花盆、以坚韧之姿迈向梨花深处,渐行渐远时,他心中顿时豁朗:所谓伊人,不就她吗?
在外游历过两年,他想,以后他再也不走了。
心之所在,即是乐土。
总觉时间不够,想陪她到最后。这便是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
敕天凌沿着花开的阡陌,远远随着沧楉,缓缓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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