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陌闭庐炼丹已有四个时辰,他们等在树下也四个时辰,费尽心思只为一颗丹药。旭天神情凝重的望着那扇久合不开的木门,他期待,亦畏惧,真正的水澈已离开百年,待她回想起一切,该同她说些什么?

想起其他人的希冀,水澈说不上心悸,这场戏开唱时她就知道了结局,一粒丹药能挽救得了什么,但随着他们一路寻药,也有了一丝好奇,好奇这丹药能改变什么。是清空她的记忆还是他们早已察觉她的异样,借此使她毫无招架之力,达到目的?

缱陌光洁的额头上沁满汗珠,手中不断运灵,明火煎熬,紫方云鼎溢出热气,几味药材在鼎中融合。有灵识的药鼎果然是不同的,准确把握每一分药效,剔除糟粕,取其精华,恰到好处。

真火渐熄,紫方云鼎缓缓落地,缱陌收掌取药,目光落在瑳润的丹药上,它汇集今夕,龙颉之鳞,寇拓草和环邵的药效,加之紫方云鼎的灵力滋养,承载的远不止这些,还有他们的希冀,水澈的过往。

这浅红的光晕真是柔和,剧毒之物相汇竟变成了如此柔物。缱陌将丹药装瓶,神色略有积分倦态,长时间炼丹耗心神耗灵力。不过于他而言,每一次挑战更高级的丹药都是对他的修炼。

素衣轻扬,缱陌推开木门,五人的目光齐齐扫过来,紧张又期待的神情落在他一人身上。“你们,这是做什么?”缱陌抿唇一笑,将药瓶递给水澈,“我觉得它成功了。”在拿到药卷的那刻起,他便知这解药炼制不易,期间不断试药炼丹,规避一切可能出错的地方,好在最后的最后,罕存于世的奇珍异药都没有浪费。

“缱陌。”

旭天握住他的手臂,神色间藏不住担忧,这四个时辰里如何辛劳他不知,但缱陌定是耗费心神来提炼这颗药。

“无碍。”

辛苦四个时辰换水澈一世笑靥嫣然,旭天余生心结消散倒也值了。

药瓶里躺着一粒红里透白的泣珠,它真的有恢复记忆的功效吗?可我明明记得过去的一切,它又能让我想起什么呢?再或者,它能再伤我一次,将我永远困在玄境,献出水灵之力?罢了,我自己的灵力还可以控制,即便这丹药另有他用,甚至夺我性命,五灵之中缺少一灵亦可阻止他们。

水澈吞下解药,不管这药作何用途,她都不得不接着这戏码演下去。一时间安静的空气都凝结,所有人都等着水澈的反应。她忽然觉得脑海中有什么划过,深刻又迅疾,莫不是这药真有什么作用?有太多东西冲撞她的识海,耳边嗡嗡作响,她踉跄着扶着桌案才勉强不至跌倒。

“澈儿!”

她又看到刺目的妖红,血雨飘雾,尸横遍野,败鸟悲鸣,血色如舌,贪婪的舔舐着萧瑟苍穹。

缱陌凝神仔细查探,若配药没有问题,那这解药是万万不会出错的。“许是药力过强,尚需时间缓冲适应。”这样的情况始料未及,但水澈的身体并无异样。

“缱陌,你好好休息!”

旭天将她打横抱起,匆忙离开。

此刻她方知这解药是无任何问题的,当真只是解药。她记忆里那些鲜血四溅,金戈铁马的一幕幕不断重现,这解药正在起了催化的作用。一时不知是喜是悲,这么好的机会,对于他们来说是大好的机会,却没有对她趁机动手。他们完全可以借此束缚她,剥离她体内的水灵,没有,他们什么都不做。

她费力的强撑着精神不使自己失去意识,恍惚间,眼前神色慌张的俊颜仿佛与记忆里那剑气动萧秋的人重合了。

......

紫翎花开遍一角,细细密密,一向喜怒不行于色的缱陌也眉头微蹙。“或许她醒后便记忆一切了。”鎏印轻轻笑着,这样的结果未料,但也不足以说明解药无效。他缓缓点头,眉目间一片淡然温和,仿佛蕴着一池春水,那明显的笑意却觉不出是在笑。

但愿吧。

馥郁花香和着料峭清风漾入口鼻,缱陌堪堪回神,转而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瓷瓶。“这是海沟族的洗神丹,澈儿恐怕一时无法再去南海,不如交由南嘉姑娘保管。”万花中伊人独立,赤色长裙,青丝不束,风来衣袂飘摇,绿云扰扰。“多谢木神。”清声与流水相和,散入花间,在宇内回荡。若恢复海沟族神志,既除去一大隐患,又可还星纪自由,卸下重担。

风吹来,卷起落红无数,残花如乱雨穿空。“缱陌,你确实该休息一下。”她虽是从未做过炼药一事,却也知此事不易,更何况还是此等高级丹药,缱陌用四个时辰耗在里面,远超寻常时限。“放心,几日便可恢复。”炼药而已,总是要投入几分灵力的,过些时日便会自行恢复。

几人无声离去,乱红如雨,扰人视线。南嘉回眸望去,奈何乱花障目,看不真切,只见他倚靠在迷縠的枝干边,抬手拈起一片花瓣,细细摩挲,感受它特殊的纹路,就仿佛是指尖上的螺纹一般。

雾雨浮苍岚,溶光动远山。她被旭天一路抱回忘水廊庭,识海里不断涌现申岸为她解开的过去,血腥,杀戮,人命...

这解药确实催动了她的记忆,这能说明什么呢?这就是旭天所说的真相,那所谓的丢失的过往?难道他们真心以为她受妄丹所控,真心为她恢复记忆而努力吗?那他们是不是并不像申岸所说的那样残暴?真是不知若他们知晓自己记起来的尽是他们烧杀抢掠的恶行,还会不会这么拼命的帮她寻药,炼药,恢复记忆。

他们只是在博取你的同情罢了,对,这般下作的手段,贯是他们的作风,你受骗一次,绝不可受骗两次。

她始终无法为他们的真心付出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于是不断劝诫自己切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

她存着模糊的意识,只觉愿室里多了几重身影,撑着榻沿勉强坐直身子,眼前的人影略有些恍惚,却是能辨别出人的。“我记得你们,这样就很好。”她选择了最委婉的方式告诉他们事情的结果,那个所有人都期盼的结果覆灭了,诸多变数已成定数。“不必气馁,我们本就抱着一试的态度,记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呢?”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多少会有些失望的吧。

“我们既然能轻易得到药卷,途中又无申岸多加阻拦,想必他是料定了即便缱陌炼出解药也无济于事。”

自应迟得知药卷来历,便心中有疑,诸多巧合令人生疑,只是眼前仅一条路可走,不得不试。可惜数月奔走付诸东流,恐怕只有申岸那里才会有解药吧。

“如此我们该怎么办?澈儿仍旧受申岸牵制。”

这正是鎏印担心的,申岸利用水澈的记忆欺骗她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我会亲自去一趟孚涯。”

丝缕凉气窜进愿室,众人顺着声源看过去,缱陌清寡的身影迎着些许微光,带着些许落雨。

“缱陌!”

旭天一把拽住他,眼中火光荧荧,不是每一次付出都会收获什么,但每一次收获都必须付出努力,甚至做出牺牲。可这牺牲并不能由缱陌来做,他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从来都是,从来都是。

“为了集齐这些不知真假的药,我们耗损了太多精力,没有那段记忆,我也是水澈,我仍会在玄境,这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的生活很好,可终究不是她的,容不得她贪恋,这些一心想利用她权倾天下的人苦苦奢望着恢复她的记忆,图的又是什么?

上一次她偶然救下旭天,下一次,不知还会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再救下缱陌?

水澈的过去她不知情,只知她经历很多,痛苦胜过喜悦,性情愈发寡淡。“水澈说的不错,何必执着于过去?人生总会有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她这一生都在南海度过,见过的情爱太少,但旭天与水澈的情路在她看来太过坎坷。“往日的空白由我们填补,你还是你,只是多了一段精彩纷呈的经历。”经年听雨,往事如曲,他急于让水澈摆脱黑暗的阴霾,看清眼前的真相,完整的回到他身边,但他却忘了,若要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也要和这个世界上的黑暗和解。

花开一半,月留半圆,缘尽半分。她一直在等水澈恢复记忆的好消息,虽所料不如人愿,但她相信时间和人心会改变她。“既然尘埃落定,那我也该动身返回南海了,多谢各位几日费心照顾,”她微微俯身做礼,裙摆垂地仿佛夺目的菡萏。“还有木神的洗神丹。”这大概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关联了。“我总觉得与南嘉姑娘甚是有缘,或许我们日后还会再见。”她很是喜欢这鱼儿的爽朗大气。“我亦觉得与风神各外投缘。”虽是两种性格,但意趣相投,这温婉大方之态,她是做不来的。“我送你一程。”冰泉冷涩,石木有情,何况是她。鸟倦知还,鹿归林间,鱼思故渊,回去罢,回去好,少掺和些人心的弯弯绕绕。

“各位,我们来日再会。”

目光触碰到温润如玉的眼光,她悄然将惆怅落寞藏于心底,或许日后见你会很难吧。她笑着点了点头,最后在他对她的印象里留下最生动鲜活的痕迹。

红衣灿灿,美人如画,迤逦的裙摆漾开优美的弧度。“我是木神,亦是缱陌。”南嘉顿住脚步,回首迎上那清浅的笑,玉润的嗓音是雅山软水般的温度,这是他给她最好不过的告别。

这世间所有的别离都是为了久别重逢。

花香如旧,碧波依稀,小雨不知何时停了,极为应景,日光拉长两人的身影。

“南海一直都是那样平静又热闹嘛?”

她仰头看天,雨后泥土的气息格外醒神。

“是啊,族人都和乐的生活,房门大开,不设离墙,不置围栏,时有幼童沿岸戏耍,万年来皆是如此。”

“真好。”

是啊,真好。但愿其他东西永远不会侵扰到他们。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程,在一丛花树下驻足。

“你于他而言是特别的,所以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对你好的。”

你也觉得他待我极好吗?

远山雾气轻轻袅袅,一如她刚来时,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

紫翎花爬上迷縠,缱陌静立树下,目光不知放在了何处。“缱陌,不关你的事,你不欠我什么。”他们都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无声的观望着桃花落得薄凉。“我不觉得欠你什么。”申岸养育他,即便后来遗弃了他,他也不会将申岸的所有罪责全部推脱出去。“那便好,”他放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来回走了几步又退回缱陌身边。“木神,你似乎真欠我什么...”旭天缓缓的说着,心里又做了另一番打算。“木神,我的白堕喝光了。”白堕同桃夭一样,缱陌的拿手好茶好佳酿。“好巧,我的也喝光了。”缱陌清楚他的意图,果断且委婉的拒绝了旭天看似善意帮他清理掉那些酒的想法。

“缱陌,你等会儿,我知道你还有呢,分我些。”

“没有。”

“缱陌!”

“没有。”

“我自己去蒲菱方搬。”

“我换地方了。”

“你...”

......

海风慵懒的摇曳着那熟睡之人的倩影,暖阳雀跃在她不施粉黛的脸颊上。一重暗影投在她身上,好巧不巧的挡了她所有的阳光,睫毛忽闪,不快的皱眉,片刻便从梦中醒来。

“为何挡我阳光?”

“我担心你变成鱼干儿。”

“星纪你...真是愈发活泼了,”原先他似乎没这么有情趣吧,“海沟族如何了?”

“再无海沟族了。”

“那便好,你终于不用守在深海陪他们了,”南嘉斜坐在巨石块上,胳膊搭在他的肩头,“以后就可以陪我了。”

“陪你?”

“是啊,终日无所事事,无聊。”

她向后仰过身子,想起那个给她洗神丹的人,目光不觉柔软了许多。

“好啊,我以后陪你玩。”我从许久以前就陪着你,以各种身份。“在想什么?”他寻了个位置坐在她身侧,一同观望着云海起浮。

“想象你一袭红服华裳的模样。”

她说的认真,脑海中模糊不清的红影始终是她的执念,她见到了两次,却都没能看清。她亦不知自己到底在执着什么,那人是星纪啊,当日便是他救下自己,为何...

“为何会想起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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