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三岁体弱的小孩,在家庭事务上能有多少发言权?多半都搞不清楚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谢青鹤顶着这个软弱的小身板一通跑,就怕跑得慢了,娘就被领走了。
好在京中民居格局都不很大,祖上再是阔过,规制在那里摆着,屋子高矮大小都有限制。不大的小四合院里,仅有个狭小的天井,西厢和倒座房都赁了出去,祖父和爹娘的屋子则留在了东厢。
谢青鹤转出去就闻见浓重的酒味,廊下砌着灶台,一个布衣荆钗的少妇正在炖菜。
“娘。”谢青鹤喊了一声。
少妇正是帮闲的亲娘张氏,明知道公爹执意卖了自己换钱还债,愚孝的丈夫也“无力反抗”,张氏除了默默流泪,也是别无他法。这年月亲爹要卖儿子媳妇,官家都认契。换句话说,这是合法的。
一个妇人家,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丈夫既是人子,媳妇当然也是婆家的私有财产。
所以,明知道下午就要被人牙子领走,张氏居然还在老老实实地给公爹和丈夫做饭。
听见奶声奶气的叫唤,心中忧虑的张氏一抬头,连忙放下木铲子解下围裙,上前把儿子抱在怀里,带着茧子的手心捂着儿子只穿着单薄虎头鞋的脚丫,努力想给儿子搓暖和:“狗宝睡醒啦?是不是饿了?”做了个“嘘”的动作。
谢青鹤见她没有怀疑自己穿得整整齐齐的裤子问题,也就老实不吭气让她抱着往灶台走。
张氏抱着他在灶台前坐下,有柴火的地方自然暖和,毕竟是亲妈,悄悄掀开锅盖,从锅里捞了一块肥瘦兼搭、炖得晶莹剔透的猪肉,吹了吹,喂进谢青鹤嘴里。
谢青鹤喝鱼汤米糊就喝饱了,这一块肉吃下去,仍然感觉是平生最好吃的一块肉。
这倒霉孩子……究竟饿了多久?至于吗?
【还要不要?】张氏对谢青鹤做了个手势,并不敢大声说话。
背后就是公爹的屋子,若不是今天天冷,公爹关上门在屋里补觉,从前做饭都是要开着门,亲自监督着——就怕儿媳妇偷吃他的好东西。张氏偷东西也不是嘴馋,没儿子的时候,是偷留给丈夫,有儿子之后,多半想要紧着儿子。可惜,当爷爷的毫不留情。好吃的全是自个儿的。
谢青鹤下意识地摇头。
张氏将谢青鹤搂在怀里,紧紧地亲了好几下,年轻慈爱的眼中噙着泪水。
谢青鹤是孤儿。他没有任何与父母相关的印象。骤然间化作三岁小儿,被张氏这么暖烘烘地抱着,充满了感情地诀别与拥抱,他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不知是否是原身与张氏的血脉联系,相貌普通的张氏在谢青鹤看来就很温柔美丽,还能闻到一股联系很奇异的温馨气味。这使他对张氏有一种很强烈的好感,极度想要保护张氏。
就这么被张氏抱着偷吃锅里的炖菜,可救不了张氏被卖掉的命运。
谢青鹤挣扎着下了地,吱呀推开了张氏背后的房门。
张氏似是被儿子的动作吓到了,想要把儿子抱回来,谢青鹤已经笨拙地翻过了门槛,又吱呀一声把房门关上了。张氏急得不行,想再推门把儿子抱走,又害怕那扇门发出的声音——万一把公爹吵醒了呢?可如果不推开门,儿子在公爹房里,谁知道会出什么事?
常年谨小慎微的日子让张氏胆怯惯了,她站在门口,门近在咫尺,竟真的不敢去推。
屋内鼾声如雷。
一个肥胖的老头儿正在炕上高卧。
同样没有烧炕,而是在床前摆了炭盆。这养得白白胖胖看着就酒色过度的胖老头儿,他屋子里烧的炭比老祖屋子里的好多了,没那么呛的烟,炭色也细腻。
这就是帮闲的祖父李晟泽,李家最后一代阔少。
——李晟泽年轻的时候,李家确实还阔着。在京城有三间铺子,一间酒楼,另有参股无数。
架不住爷俩都是败家子。老祖不善经营,爱诗画酒局,家业多赖媳妇儿严氏操持。严氏也是商贾人家的千金,当初两家结亲也算门当户对。严氏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忙于家业就疏于产子,老两口到四十岁上才有了李晟泽这个独苗苗。
所以,李晟泽年轻的时候不说锦衣玉食,至少也是小户人家的少爷,肥肉都不肯吃的那一种。
坏就坏在老祖太太严氏去世之后。
老祖是个只会风花雪月的废柴,李晟泽也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废柴,爷俩没一个会经营的。
严氏怎么打理生意,爷俩不知道,严氏有多少生意,爷俩还是一问三不知!须知严氏在外参股多半都是世交亲友的生意,都是口头契约,每年时间到了,世交亲友就会差人来送分红的银子。严氏死后,有几家厚道的至交将参股银子退了回来,至于还有多少直接没消息的……爷俩完全不知道。
参股的银子没了,几间铺子也经营不善,坚持着熬了十多年,铺子也都卖光了。
李晟泽也是个奇葩。
甭管家里情况怎么样了,自己的花销不能削减。十年前,这货才把每天吃的燕窝停了。
这会儿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李晟泽还是最为享受的一个。奴役儿子儿媳妇,再苛刻削减老父的日常吃喝,反正全家老小就供着他一人就对了。
谢青鹤看着那胖老头身上柔软细腻的丝衣,绣得精美的丝绵被子,不得不给这死老头鼓掌。
老祖身上的衣裳都臭了,张氏大冬天的穿着两层陈旧的单衣,他这个九代单传的小孙子,开裆裤都只有一条,尿湿了就得上炕捂着,等裤子烤干了继续穿,瞧瞧这个老货,他倒是穿得金贵。一身丝衣能换全家一套新衣裳了!
他的衣柜里有四套体面的衣裳,丝、绸、夹、棉,鞋子是张氏做的,纳得千层底,针线极漂亮。
他的被褥是温软的新棉,垫得高高的软枕也塞满了棉花。
——张氏却连一件棉衣都没有。
他的桌上乱七八糟摆着没喝完的酒壶,红烧肉剩下两块,凉透了冻着白花花的油脂。
若说子媳供养父亲是孝道,住在正屋却烧着呛了水的烟炭、吃着干巴巴的鱼汤米糊的老祖,也不见这个死老头儿花上几个银钱、多几分心思去孝顺供养啊?
谢青鹤轻手轻脚地爬上椅子,把微微开了一道缝透气的窗户,轻轻拉了回来。
炭气能杀人。
不过。
谢青鹤仍旧担心,李晟泽还没死,张氏就被李雄拉去卖了。
所以,他出门,拉着张氏的手:“娘,走。”
张氏还看着火,锅里还炖着菜,只怕把这金贵的肉菜烧糊了,哪里敢走?何况,她是个老实人。公爹说了要卖她,丈夫已经去找人牙子了,她怎么能走呢?
谢青鹤不管那么多,不大好意思撒赖,万一张氏是个严母,惹急了揍他一顿呢?他这个三岁的小身板可扛不住。便睁大眼睛只管卖萌讨好:“走,外边。”
往日这个时辰门外都有货郎经过,卖些小梳子之类的玩意儿,还有孩子爱吃的冬瓜糖、薄荷糖。
张氏也曾攒钱给儿子买过桂花糖甜嘴,这会儿以为儿子想吃糖了,她想起自己即将离家,日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心肝宝贝儿子,心里一酸,不过是一块糖,怎么也要给儿买。她将灶膛里的大柴捡出来,风门调小,又给炖菜加了一瓢水,这才回屋里从衣柜里拿出珍藏的几个钱,牵着儿子出门。
出门东张西望一番,货郎不在。
谢青鹤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想要拉她往外走。
张氏想着那走街串巷的货郎总也走不远,便拉着谢青鹤往外边找。她有一个心愿,被卖出李家之前,一定要给自己的狗宝买上糖吃。
谢青鹤压根儿就不知道张氏脑补了什么,他就是想把张氏忽悠走远而已。
也许张氏潜意识里也想逃脱被卖的命运,紧紧拽住了给儿子买糖的这根稻草,带着谢青鹤在街巷里转了许久。谢青鹤累得跟狗一样噗噗喘气,张氏才如梦初醒,将他抱在怀里:“冷不冷啊宝儿?”
谢青鹤的小身板冻得直抽抽,还是摇头。
张氏眼泪倏地流下来:“宝你知道了?你懂得事理了?娘的宝!”
张氏抱着谢青鹤蹲在路边大哭了一场,哭完擦干了眼泪,还是带着谢青鹤找到了货郎,花了三文钱买了一块很小的粗糖,放在谢青鹤嘴里:“甜不甜啊宝?”
谢青鹤不大爱吃糖。然而,这块糖粗劣无味,并不怎么甜。他吃着还觉不错:“甜。”
“甜就好。”张氏抱着儿子往回走。她是个妇人,夫家要卖她,她能如何呢?只能认命。
母子俩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李雄震天响的哭声:“爹啊,爹啊!爹你醒一醒啊!”
死了。谢青鹤松了口气。
这年月的人睡觉讲究聚气,卧室通常比较小。死老头儿年轻时是个阔少,老了也是个讲究人,所以他的卧房是隔过的,睡觉的小房间只得七尺见方,冬天摆了炭盆也方便保暖。
这也导致一旦炭气聚集,他睡觉的地方很快就会出事。
西厢赁了李家屋子暂住的是长治县衙的差役,散了差正回家煮面吃,听见哭声赶去看热闹,先叫李雄把门窗都打开,发现老头儿死透了之后,摇头说:“哎呀,世伯醉酒高卧,过了炭气,怎么就忘了开窗呢?”
正在痛哭的李雄一愣:“不可能!我亲自服侍阿爹上床休息,亲自替父亲烧了炭盆,也是我亲自替父亲推开了那扇窗!必然是开了窗的!”
“这倒是稀奇了。莫非是风把窗户吹掩上了?”姓杨的衙差上前察看窗户。
他将窗户打开,看见狭窄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冰花瓷碟,碟子里放着水米,问道:“敢问世兄,世伯平日是否有为鸟雀施食的习惯?”
李雄点点头。
“这就是了。”杨差故作高深地捋了捋胡子,“想来是鸟雀争食,扑翅间掩上了窗扇。哎,世伯一世慈悲,为鸟雀施食,却死于鸟雀之手,何其可叹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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