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煊”是一个名字——大黎王朝当朝皇帝的名字。

大黎立国已有百年,太子废立恪守古制,“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太祖之后,景帝、成帝、仁宗都是以嫡长子身份继承大统,太宗虽不是嫡长子,却也是嫡子,而当朝皇帝杨煊本是仁宗淑妃所生第三子,既非嫡亦非长。

隐忍二十八年,清俭纯孝、克己奉公,如履薄冰,经历了多少明争暗夺、经历了多少诡谲血腥的风波,其中的曲折和艰辛,就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

二十八岁成为太子,两个月后继承大统,次年改元大兴,随即复东都、修运河、巡西域、兴商贸……他就是要让世人知道——他杨煊才是天选之子,才是大黎王朝的中兴之主!

复了东都不够,修了运河不够,巡了西域、兴了商贸还是不够,那么,如果朕把大黎王朝的旗帜插遍漠北草原、插遍四夷之地呢?

这,总该够了吧!

所以,他意气风发地来了,亲率百万大军、征调三百万民夫,浩浩荡荡地来了,来了漠北草原——他杨煊征服四夷之战的起点!

开战以来,战事一直都很顺利,以悍勇著称的北蛮人竟望风而逃,三个月时间,大黎的版图向北拓展了一千二百里……朕确实是那个天选之子,是大黎王朝的中兴之主!

可是,为什么要下雪呢?

当漠北的第一场雪花飘落时,三封战报以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了大兴城中的征北行宫里。

黑铁城破,上柱国中路军副帅诩卫大将军武士信被俘,前锋四路大军尽皆溃散……

上柱国左路军主帅骁骑大将军韩百里也败了,帐下中军五万步骑在木犁城外全军覆没,前锋四路大军尽皆丢城失地……

上柱国右路军主帅武卫大将军刘文焕也败了,前锋四路大军只余其一,帐下中军五万步骑被困秋水城中……

该死!该死……

为什么就非得下雪呢?

为什么北蛮人突然就变得如此奸滑了呢?

为什么前线数十万大黎将士就这般不堪一击呢?

该死的雪,该死的北蛮人,还有武士信、韩百里和刘文焕……统统都该死!

夜已深,征北行宫的大殿里却烛火通明,正值壮年的大黎皇帝端坐于御座之上,双目紧闭,面沉思水。

大殿之中,数十勋戚重臣分列两旁,尽皆垂首敛眉,屏气噤声,偌大个殿堂里静得落针可闻。

“众卿……”

良久,大黎皇帝猛地睁开了双眼,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群臣,平和的声音却陡然就如一团酝酿已久的风暴般爆裂开来,变成了如雷的咆哮,“你们都哑了吗?”

“陛下息怒……”

群臣一惊,纷纷屈膝下拜,五体投地。

“跪?”

大黎皇帝怒意更甚,咆哮如雷,“你们弯弯膝盖就能让战死的大黎将士复活?你们弯弯膝盖就能夺回丢失的城池?你们弯弯膝盖就能解了前线的危局……”

大黎皇帝越怒越骂,越骂越怒,突然,一把抓起面前御案上的三封战报,猛地就砸向了跪在左首的紫袍老者,“费无庸,你不是说朕天威浩荡,蛮夷望风而逃,漠北指日可平吗?看看,好好看看,看完了就告诉朕……天威何在?”

“陛下……”

那费无庸身材臃肿,着一身紫袍,冠冕之下露出的两鬓却已然斑白如霜,闻言猛地一哆嗦便又五体投地般俯下身去,“臣……罪该万死……”

看看倒无妨,可看完之后又该怎么说?

他不敢说,也就不能看了。

既然皇帝有火,那就受着吧!

费无庸了解这位皇帝陛下的脾性,更擅长以退为进装受气小媳妇的把戏。

“你……”

大黎皇帝一滞,只是狠狠地瞪着五体投地浑身哆嗦的费无庸一眼,便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扭头望向了跪在右首的紫袍老者,悄然间,神情已经缓和了许多,“卢元素,说说你的想法吧!”

“陛下!”

卢元素连忙抬头,直起了身子,双手持笏,已然有些风霜的俊逸脸庞上尽是肃然神色,“臣以为……事已不可为!”

“你……”

闻言,异样的潮红瞬间便涌上了大黎皇帝的脸庞,可是下一瞬间,大黎皇帝就强压下了怒火,沉声道:“依你之见,局势已然不可扭转了吗?”

“陛下圣明!”

大黎皇帝话音刚落,卢元素便再次俯身下拜。

“陛下圣明……”

随即,众臣纷纷附和,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却面色惨白。

大黎皇帝望着拜倒在殿下的一众勋戚大臣,眼角微微一抽,神色阴沉。

他们这是……在逼朕退兵呐!

“陛下!”

就在大黎皇帝神色阴沉不定之时,卢元素再次抬起头仰望着大黎皇帝,满脸诚挚,“如今,漠北已然入冬,天时在敌不在我,如若再战,必将事倍功半!不如尽快收拢前线兵力以存我大黎雄师之元气,待到来年春暖再临漠北,介时定能事半功倍!”

说罢,卢元素再次下拜,“陛下圣裁!”

费无庸了解皇帝陛下的脾性,他卢元素同样了解,能官居一品者,谁没有用心揣测过天子的性情?

“嗯……”

大黎皇帝神色阴沉,一阵变幻,最终,强自一振精神,“就依爱卿所奏,即刻传令各部:撤往镇远、镇北、镇绥一线……”

面对突然逆转的战局,杨煊自然没有做好准备,一众勋戚重臣同样也没有做好准备,所以,只能仓促应变。

面对突然逆转的战局,前线的大黎将士同样没有准备,更显凄惶狼狈。

形势很明朗了:大雪封路,短时间里不会有援军,也不会有补给,而北蛮铁骑却可以行动自如,坚守无异于坐以待毙。

可是,想要撤退同样不易,且不说后有追兵,单单就是那漫漫前路上的饥寒也隐含着致命的危险。

但是,撤退总是还有一线生机的吧!

于是乎,很多人选择了突围,向南撤退。

一时间,自北俱城、北至城、北靖城、北安城一线往南,漫漫的撤退路上添了无数被冻僵的尸骨。

一望无垠的雪原上,有人跑着跑着便一头栽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冰寒刺骨的雪夜里,有人睡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而活着的人,却还得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饥寒交迫中,继续艰难地向南逃。

向南!

南边的雪更薄。

向南!

南边的天更暖。

向南!向南!

那是回家的方向……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落人间,在白雪皑皑的无垠草原上泛着晶莹的光。

夕阳下的雪原着实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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