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嬴政郁郁寡欢的从殿后走了出来。君臣叙礼毕,他就闷声说道:“诸君有什么话就说吧。”
老廷尉插手闭目,稳稳的坐在席位上,并不出声。主事既然如此,左右二监也不敢造次。满朝文武官员,谁都知道今日早朝为的什么事,然而因此事牵扯到两位侯爷,大家虽心知肚明,却是谁都不敢开口。
王叔赢疾眼见如此,悄悄对身侧一人点了点头,那人便出列说道:“大王,臣有话要说。”
说话这人姓淳于,名越,原本是齐国稷下学宫主事,因见齐国大势已去,便只身入秦,以博学多才之名,在秦国做了个博士官。其人既尚空谈,又擅论辩,常在博士院中与人谈东论西、针砭南北。入秦这几年来,败在他口舌之下的文臣士子,没有一千也有百。就连博士院中的诸位同僚,提起他来也是蹙眉摇头,免不了嘲讽一句“诡辩之士”。
淳于越听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平日里交友访客,更是以苏秦、张仪自比,对秦国的士子名流便日益鄙弃。
然而,淳于越的名气虽越来越响,可官职爵位却一点没升。就连在博士院中的年俸月供,也属于末端下游。九月九日封赏大典时,嬴政告天祭祖,大赏有功之臣。淳于越自以为时运将至,三日之内,连番上书咸阳宫,进言数十万字,大谈治国齐家及仁君爱民之道。本想着从此飞黄腾达、功名天下,到最后竟然是泥牛入海、音信全无。
淳于越原本将嬴政比作千古难遇的贤君,一向颇为敬重,然而自己堂堂齐国稷下学宫主事,几次上书竟不得用,连召见问计都没有,他便越发瞧不起咸阳城甚至是秦国的士子名流。以为秦国毕竟是西戎蛮夷,十人里面,九个都是土鸡瓦狗,不懂何为礼仪、何为文明,剩下那一个,还是中原西迁的外乡人,见识过大场面的。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淳于越便有些心灰意冷。不想五六日前,宗属司一帮王公权贵悄悄找到博士院,见了他面,什么也不说就是大大的赞叹一番。
淳于越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受用。宗属司几人又呈上赢疾的礼仪书信,备言王叔仰慕之意。淳于越更是大喜过望,来到赢疾府上,与之畅谈一夜,天文地理、鸡毛蒜皮,说了个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几年来压抑在他心中的苦闷烦恼尽皆抛去。
等天亮出来时,淳于越已然是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虽未饮酒,却早已是醺醺欲醉。自此以后,更是将赢疾引为平生知己,逢人便盛赞王叔赢疾胸怀宽广、为人坦荡,不似某些伪学士、假名流。
今日朝会,淳于越敢在众人之前开口,倒不全是因为受了赢疾的点拨提示,他本人也大有为赢疾出头解困、以报知遇之恩的意图。
他一句话说出,朝堂之上一百多号人物全都向他看了过去。淳于越不动如山,慷慨激昂的道:“臣淳于越举告武成侯王翦矫诏伪书,图谋不轨!”
有关此事的种种风言,嬴政昨日已经听说了。不仅是他,朝堂之上的文武官员,也全都明了。但这里面的详情备细如何、真假曲直如何,此时谁也不敢断定。
老将蒙武听淳于越说的极重,俨然已经将此事往叛国谋逆上牵扯,登时气的大怒。他轰然站起,逛叽逛叽走到淳于越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泥说泥嘛呢!泥个狗日的,说泥嘛呢!”
淳于越向以博学士子自居,朝堂上的文武百官,他最瞧不起的就是大字不识几个却满口喷粪的蒙武。此时听他骂来,淳于越便冷冷的哼了一声,只当是狗叫,连搭理都懒得搭理。他双手作揖,对着殿前一拜,接着又是一顿说辞,直从三皇五帝说到夏商春秋,期间引经据典、旁征博引,说了个舌灿莲花、洋洋洒洒。
大秦由戎立国,虽然也归周王朝教化,但毕竟国风敦厚、民意鲁直,少有能言善辩之士。当年苏秦合纵之时,秦国上下便备受纵横家口舌之苦,也正因为如此,张仪一出,便被拜为丞相、委以重任。如今朝堂之上,众人见了淳于越这等雄风,虽明知此人漫口夸夸、多有诡辩,可一时之间竟是有理无词、难以辩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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