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愈发晚了,湖心阁虽是比旁的地方凉爽些,可里头的宫人还是个个儿热得苦不堪言——他们伺候的这位主子,一不用冰,二不吹风,将窗一关,阁里跟蒸笼也差不离。
偏生这主子自在得很,真真是冰雪为肌玉为骨,宫人里衣都被打湿了,她只摇了摇小扇,额上半滴汗也没有。
沈辞送过不少冰进来,谢杳只道是冰性寒凉,阁中又常年湿气,容易伤身,悉数差人给送了回去。
至于她不喜开窗,沈辞只当是她厌着湖水,并未深想。
近些日子沈征身子也不太爽利,便叫太子监国。朝中一应事务逐渐迈上正轨,沈辞夜里处理政事时也并未避着谢杳,是以她多多少少也跟着看了些。
这一看,便看出了问题。
沈辞本就是个心思重的,疑虑颇多,这两年这毛病更甚了。且他从前无论如何也还披了张端方君子的皮,不似如今这般浑身戾气丝毫不加收敛。战事如此,朝堂之上依旧如此。
谢杳将他手边一纸调令拿起来细细读过一遍——当年她借着太子妃的身份,别的不说,这朝上的人还是勉强能认一圈的。江山易姓,不妨碍这些朝臣里的一部分识时务地接着为国效力。
她抿了抿嘴,开口道:“有些树,挪了窝也是一样长的。砍掉费事,不如修剪。”这几个人都是可用的,且根系不浅。现下调离,委实不是明智之举。与其猜忌,还不如收为己用。
沈辞将手中的笔蘸了蘸墨,头也未抬,“你如今说话怎么也弯弯绕绕起来了?”
“沈辞,用人不疑。”虽说制衡警惕自是免不了的,可就他这般下去,迟早要内耗空。
上等的狼毫笔被扔在笔搁上,沈辞望着她勾了勾唇角,皮笑肉不笑道:“谢杳,你告诫孤用人不疑这四个字,不觉得像是在嘲讽么?”
谢杳不再搭理他。他们之间已经默契地未再提过这一茬,她竟忘了,这些事要她来劝,怕是难。
要真论起来,当日用错人的不是他,而是她谢杳。只是如今这事儿也说不得。左右结果都是一样的,其中再多曲折,也失了意义。
不过沈辞也只提了这么一嘴,神色恹恹向她招了招手,“过来。”
谢杳叹了一口气,方往他那儿走了两步,便被他一把拽进怀里。沈辞从后面紧紧环着她,头靠在她肩窝,就这么静静抱了一会儿,谢杳感受到他呼吸渐趋平稳,正想伸手拍拍他,却听得他忽的开口唤了一声“杳杳”。
谢杳轻轻“嗯”了一声,等着他说话,等了良久,却始终没有下文。她把手覆在他手上,却觉身后的人慢慢松开了她。
后来她才知晓,被下了调令的那些已是极轻的处置了,沈辞监国头几天,就抄了两家。
朝臣一时战战兢兢,琢磨着那俩到底是何处惹得这位太子爷不耐了,而后灵光一闪——原是湖心阁那位。
谢杳被囚湖心阁一事虽隐晦,但算不得什么机密,时日一长,便传开了。且她这前朝太子妃的身份,委实怎么瞧怎么像是个红颜祸水。
流言一日胜过一日,朝中有些古板之人便看不下去,连递了好几道折子,请求处置了她这余孽。其中领着头,嚷得最凶的便是那两家。
没成想余孽还未怎的,他们倒是先被太子处置了个彻底——这一来连死谏都免了。
这一招杀鸡儆猴成果十分显著,莫说是折子,便是朝廷命妇平日闲话,都鲜有敢提及东宫里藏着的那位的——可见流言止于暴君。
天气乍凉入秋的时候,淅淅沥沥下过一场雨,谢杳就是这时候病倒的。
御医接连来请了三日脉,神情疑虑,沈辞问起来的时候却只摇摇头,道是还拿不准,要回去翻翻典籍。
谢杳心里倒是门儿清,不过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自己生死一事便看得很淡。淡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花开花落自有时,叹惋一句也便足够了。
这时候她陡然想起来当年净虚真人说要收她为徒的话,不禁觉着真人还是有眼光的——她这心态怎么看都有几分看破红尘的意思。
谢杳靠着榻上软垫,一口一口喝着药,而后咬住面前黑着脸的人递到嘴边的蜜枣。
不管是谢家还是谢盈,前头诸事她都处理得妥当,要说还有什么亏欠的,也就面前这一位了。他变成如今这样她占了半数缘由,这些日子眼见着他是有些好转了——至少有些人情味儿了,可却拿不准剩下的这些时日够不够把他拉回正轨。
谢杳将口中蜜枣咽下,试探着问他:“倘若有一日我死了,我们之间的恩怨,是不是就了结了?”你的心结,是不是就解开了。
沈辞阴恻恻看她一眼,“你这是还没睡醒?”
谢杳咬了他递过来的第二颗蜜枣,含糊道:“醒了醒了,随口问问。”
第二日,沈辞一早便离宫办事。巳时三刻,宫人通传说是御医来请脉,进来的却多了一人。
来人只是寻常衣衫,谢杳却一眼瞧见那人身上所系玉玦的明黄色吊穗,当即便从榻上起身,跪着行了礼,“叩见陛下。”只是这一番动作又引得她咳起来。
沈征抬手示意她起身,“还病着,不必多礼。”宫人和御医纷纷退了下去,一时只余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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