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明王朝,定北大将军府邸,五进深的大宅院内,平日里亭亭如盖的绿植落了叶,在这场晚来的隆冬初雪里显得萧索异常。

一府的下人忙得脚不沾地,可后院的厢房门前廊下,却立着一个静止如画的女子。

林诗懿简衣素簪,粉黛未施,眉目清雅。月白色的裙裾委地,生生和这场雪融在了一处。

她这一身单薄的襦裙待在有暖炉的厢房倒也无碍,但现在立在屋外就不免冻得指尖和嘴唇都泛着病态的青白。

可偏偏她平日里最爱清静,后院闲来无事不留下人,这会便更没有个体己人儿为她披上件斗篷。

打院门口走进个身形微胖的中年妇人,虽作下人装扮,但就单瞧着那一身行头,倒显得比立在廊下的林诗懿要金贵不少。

妇人瞧见廊下望雪的林诗懿,先是一惊,紧跟着三步并作两步往廊下一溜小跑喊道:“小姐穿的这样单薄怎出屋来了?下人没有为小姐备好新衣吗?”

能大喇喇闯进自己院中不顾礼仪地唤自己小姐的人,在整个将军府内林诗懿不作他想,只能是当初她嫁入将军府时贴身陪嫁的乳娘。

“付妈妈慢些走。”林诗懿掩唇莞尔,伸手唤住险些要跌倒的妇人,“都备下了,您别急。”

付妈妈跑到廊下也顾不上行礼,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里拿出条狐裘斗篷为林诗懿披上,嘴上还不断埋怨着:“小姐穿得这样少,冻坏了可教我怎么对得起那头的老爷!”

听付妈妈口中提到自己已故的父亲,林诗懿眸中那点温柔暗了暗,她轻拍妇人的手道:“付妈妈,我嫁进齐府眼见要第八个年头了,总是唤我小姐不合规矩。您该唤我一声夫人。”

“这儿不是没外人嘛……”付妈妈还欲分辨些什么,最后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知道了,夫人,我扶您进去更衣吧。”

林诗懿转头看向房内挂着的那件海棠红的锦缎绣袍,眼波中流转着深不见底的落寞。

“明日守孝期满,便明日再换罢。”她轻轻道。

“也成。”付妈妈点了点头,一面扶着林诗懿往屋内走,还一面还搓着她冻僵的手,“明儿个初一,咱换上这艳色的衣裳,也讨个好彩头。”

林诗懿的眼神一直落在那身新衣上,她为父亲守孝三年,麻衣木簪,那样好看一身衣裳,哪个姑娘会不喜欢。可如今她就算穿上,又给谁看?

八年前,当朝宰相嫡出的独女死活要嫁给破落的将门之后——齐钺。

齐家满门忠烈,定北候的名衔世袭罔替,也曾风光无限。

可到了齐钺这一辈,他两个哥哥尚未娶妻就先后战死沙场,他父亲齐重北也在与北夷最后一役中战败身亡。

隗明王朝在那一役后连失城池十二座,齐重北尸骨无存,头颅悬在城门楼上整整三个月。

那一年齐钺仅仅九岁。

战败的过失自有主帅齐重北背负,然而齐家男儿三人皆为国捐躯,为示皇恩浩荡,隗文帝恩准定北候虚爵由齐钺承袭。

于是齐钺的一生至九岁那年便已有了定数,他只能顶着虚爵受尽白眼,庸碌一生;若想翻身,就免不了步上他父兄马革裹尸的后尘。

林怀济怎舍得唯一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为此,林诗懿与父亲哭过,也闹过。

她熟背的女则女训,饱览的先贤群册和大家闺秀的体面、自尊都在那段日子里抛了个干净。

林怀济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养在深闺,知书识礼的女儿,是着了齐家什么样的魔。

只是在林诗懿绝食三日终于昏厥后,林怀济就不再是朝堂上叱咤风云的一品恩国公,不再是手握重权的当朝宰相,而仅仅是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

他衣不解带地守在女儿床前整整三个昼夜,直到林诗懿醒来才哽咽地告诉她,请求皇上赐婚她与齐钺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

一品大元膝下无子,这是隗文帝敢重用林怀济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权倾朝野的宰相既不求作皇亲国戚,亦不愿与豪门世家联姻;如此一派不结党,不营私的纯臣作风甚得隗文帝赞许,当即就册封林诗懿为懿宁郡主,复了齐钺定北大将军的职位。

他们的婚事准备了足有半年,三媒六娉,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懿宁郡主终于风光大嫁定北候府。

可偏偏就在成婚当日,一路上跑死了八匹快马的战报抵达隗都。

占据了十二座城池养精蓄锐十年的北夷再度来犯,行军方向直指隗都。

那是当初将隗明王朝第一将门几乎灭门的北夷,那是将本一生未尝败绩的齐重北斩落马下的北夷。

那是将隗明满朝文武杀破了胆的北夷。

一时间朝中乱作一团,武将无一人敢应战,文臣求和之声不绝于耳。

可隗文帝难忘当日之耻,欲借此机会收复河山,拍案主战,所有目光便都聚拢在了刚复了虚职,正燕尔新婚的定北大将军齐钺头上。

换了合婚庚帖,拜了天地高堂,饮了合卺交杯,当林诗懿的盖头被挑起时,她看见面前的齐钺一身喜服已经换了戎装。

一身鹿皮轻铠的齐钺颀长挺拔,连握着称杆挑开喜帕的手指都是那样的劲瘦有力。刚刚及冠的齐钺尚未完全褪去稚气,可深邃的眉眼间已经写满了坚毅。

林诗懿垂眸不敢多瞧,那是她二十年来习得的礼教,但这张脸,这个人,她已经在这十二年的午夜梦回间见过千百遍。

十二年前的那个仲夏夜,七岁的齐钺曾拉着九岁的她,许过“我娶你回家”的誓言,那或许是儿童垂髫总角的戏言,却得了满山的层林与流萤为证,成为了林诗懿经年的驰往。

于是之后她人生中唯一出格的事情,便是在齐家军凯旋而归时,爬上墙头看一眼她心中的竹马。

那是属于她与齐钺的一折《墙头马上》。

可不过匆匆数眼,马背上的他还未来得及发现墙头上的她,当初被父兄抱在胸前,坐在马鞍上手舞足蹈的孩子就跌进了泥里。

父兄三人殒命,母亲殉情,终于换来桎梏齐钺一生的定北候虚名。

此后林诗懿也曾远远遥见当年的稚子长成翩翩少年,却再也没有见过齐钺在父兄怀中时的笑脸,再也没有见过当初那个说要娶自己回家的小男孩眼神里的纯澈真挚。

可无论多少酸楚波折,在林诗懿看见齐钺撩开自己盖头的那一刻,都显得值得。

他们终于践行了年少的誓言,尽管现下看来齐钺恐怕早已经忘了。

新婚当夜齐钺便领兵出征,林诗懿撕下自己的喜服内衬一角,塞进齐钺随身的行囊。那一段布条上,蝇头小楷娟秀地写着八个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一首咏别诗,如今看来,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马上就是第八个年头了,齐钺一步步平了北疆战事,收复了十二座城池,终于将北夷驱逐出中原大地。

从当初捷报频传,到现在战事已歇,她却八年也等不到自己的夫君与自己“生当复来归”的那一天。

边塞日月不通隗都寒暑,她已经八年没有见过齐钺。

林诗懿就这么怔怔地望着窗外新雪出神,付妈妈也早已见怪不怪。

她收拾好林诗懿午膳压根没动两筷子的碗碟躬身退出房门,却被府上一个冒失的小厮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混账东西!夫人的院子也是你能随随便便闯进来的?”付妈妈手中碗碟碎了一地,她抄起空空的托盘拍了下小厮的脑袋,“损了夫人名节,你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小厮已经惊得忘了规矩,也似乎不知道疼,只扯着嗓门喊道:“侯爷!侯爷回来了!”

定北将军府,除了定北候,哪里还有第二个侯爷。

林诗懿听着门外的动静,一时间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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