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芳德宫的路上,两人同乘一车,楚月问晓云:“你的目的达到了,是否可以开始我的身世?”
晓云沉默地望着窗外,夜色里的九重宫阙,千万盏宫灯闪耀,如银河流,星辰坠海。数不尽的琼轩瑶榭,望不断的金铺玉户。宫室华耀,阙庭神丽,上接层宵,下俯万民。
“喂,我问你话呢!你又给我装聋作哑!”楚月瞪眼喊道,她的声音脆亮,咋咋呼呼的,全无帝女淑仪。
“兰贵妃防着我,你没看出来?她未必准许我留在宫里。”晓云徐徐看过来,眼底冷光粼粼。
“你放心,父皇会留下你的。”楚月充满恶意地戏弄道:“举宫佳丽不过尘世俗物,谁能及得上你九尾妖狐?”
晓云挑眉看她,眼里不知是怎样复杂的情绪掠过。唇际溢出凄凉的冷笑,晓云缓缓道:“那么,等我在宫里有了名分,再开始给你听。”
“你不要给我玩花样,九尾狐!”楚月火起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恐怕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身世之谜,都是你信口雌黄,危言耸听!”
“你有没有,你比我更清楚!”晓云厉声。
楚月一时无语。犹记得很的时候第一次听到那样的传言,的心灵所受的伤害。晓云并非虚言,然而……
“问题在于,你到底知道多少!”许久,楚月冷笑道:“恐怕你所知道的,跟我自己听的差不多吧!”
“是否相信我,取决于你。你自己决定。”晓云勾起一丝阴狡的笑,车中鱼纹宫灯随风飘转,光影浮动在她脸上,越发妖娆。“我在宫中正式落籍之后,自然会给你听。若我食言,你可以有很多办法炮制我,不是吗?”
眼珠一转,楚月心想,也是。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眼神陡然冷彻,一瞬不瞬盯视晓云:“那么,你是如何知道我身世的?”
“这不在我和你交易的范围内。”晓云淡笑。
“你上次,你才是楚月公主,又是什么意思?”楚月再问。
“什么意思?”晓云声音忽地凄厉,望着楚月的眼光射出恨意:“就是这个意思!”
楚月忽觉寒意彻骨,眼里透出深深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人!”这一刻,她突然后悔将她带进宫。但是,不带进宫,留在晋王府,她更不放心。
有什么法子可以除掉她,不留隐患?恐怕只有假手于起了妒意的兰贵妃……
接到父皇的旨意,太子易羽匆匆赶到建始殿东堂。
正冠,理袍,脱履,入殿,趋步,跪拜,“儿臣参见父皇。”
“起来吧。”卫宣帝的声音颇为欣悦:“朕找到一个对南朝军政颇有了解的女子,今日请她来为我详解,你也来听听。”
易羽抬起头来,目光蓦地凝滞了。
跪坐在龙案下首的女子,内穿水红色绫锦长裙,外罩橘红色罗纱絅衣。头部右侧绾着别致的三鬟髻,从上往下环状发髻逐渐变。顺着三个鬟髻,簪了一溜翡翠花叶和金丝花蕊。头部左侧斜插一枝金蝶步摇,垂下长长的珠串,恰到好处地平衡了另一侧堆叠的发髻。
已是倾城色,更兼擅妆容,不是那个绝艳邪肆的女子,又是谁?
可是她没有往易羽这里移动半分目光,矜持地侧坐着,双手置膝,长睫低垂,坐姿妖冶,曲线诱人。
阴沉的深秋午后,殿内未掌灯。她这样一身妆扮,坐于深邃幽暗的大殿。不知为何,让易羽想起方才在前庭,自苍松翠柏之下走过,浓绿的枝叶间,忽然有橘红色的凌霄花,飘飘悠悠地坠落。走了几步,忽然又是几片金红,从葱翠的树影里缓缓飘落。
“怎么,羽儿认识她?”卫宣帝见易羽神色异样,蹙眉问道。
“儿臣……儿臣去接楚月的时候……见过她。”易羽回过神,赶紧深垂头颈,心脏已经要跳出胸腔。
卫宣帝颔首不语,眼里乌云沉沉。
“晓云,你开始吧,凡你所知,尽吐无隐,朕有厚赏。”卫宣帝敛去阴沉之色,侧首对晓云道。
“是,陛下。”晓云的声音,清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慢慢地下去:“妾本南朝骠骑将军谢安世侍妾,从谢将军处闻知不少南朝内幕。南汉一向是北卫罪臣的逋逃之薮。北卫冯翊王谋反兵败,逃到南朝,不仅得以栖身,而且得尚公主。但是我听谢安世,南汉君臣对冯翊王的态度不一。以太子为代表的一派,支持皇帝重用冯翊王,打着冯翊王的旗号反攻北卫。于是便有此番北卫与南汉交兵。同时南汉还派出大批谍者,在北卫播种谣言,最近在牧京民间甚嚣尘上的传言,其实就是南汉主使。”
卫宣帝脸上阴霾密布,严肃地对易羽:“你听听,果然是汉贼所为。若非你外公设法为朕辟谣,当真会淆乱视听,社稷板荡。”
原来,牧京突然之间沸沸扬扬传言,卫景帝当年属意冯翊王,景帝仓猝晏驾,所留传位诏中指定冯翊王即位,奈何当今皇帝易辙结交宫禁,买通先帝身边内臣,伪造遗旨,阴谋篡位。
多亏兰贵妃之父兰庭松,邀约犹在世上的几位托孤重臣,出面共同为卫宣帝作证。更重要的是,兰庭松还找到了卫景帝驾崩时唯一在场的一个宦官的后人。这个宦官幼年时便已是景帝书童,侍奉景帝多年,是卫景帝最信任的心腹。
易羽深深垂首,似在恭听。
卫宣帝未觉易羽有异,转而对晓云道:“你继续。”
晓云始终不曾抬起眼眸,长睫低垂,双手优雅地交叠在膝上,保持这个姿势几乎不动,声音清冷依旧:“其实南汉还有另一派,坚决反对皇帝重用冯翊王。这一派的理由是,所谓冯翊王是遗诏指定继承人,乃是子虚乌樱以冯翊王为旗号,易被戳穿,百无一用。且冯翊王为尚南朝公主,狠心勒死原配妻子,可见此人见利忘义,贪慕荣华,难膺重任。南汉若收留他,只怕是引狼入室。”
“朕已听弟妹仙去,哪知竟是死于王弟之手。”卫宣帝扼腕叹息:“一日夫妻百日恩,王弟真忍人也!”
沉重的叹息声中,易羽并未抬首,也无甚表情,依旧垂睫低首。
卫宣帝抬首示意晓云:“继续。”
“冯翊王勒死妻子一事,妾也只是听,是否属实尚未可知。但是,南汉皇帝刘敕生性懦弱,在两派意见之间徘徊。此番以冯翊王为旗号,以谢安世为先锋,驱兵犯境,几路兵马皆折戟沉沙,铩羽败逃。南汉皇帝必定会偏向倒冯翊一派。冯翊王的个性,陛下最是了解。若是南汉难容,他当如何?”
卫宣帝默默捋须,眼里逐渐浮出阴枭的神色,一条对付南汉的计谋已成竹在胸。
他决定考一考自己的继承人,晓云已经点破到如此程度,易羽虽一向疏于谋略,亦当有所顿悟吧。
“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殿中忽然寂无人声,易羽这才如梦方醒。回想方才父皇与晓云的谈话,无论如何只记得最后一句“他当如何,羽儿认为呢?”
这个“他”指的是谁?易羽隐约记得是在自己的皇叔,冯翊王。他当如何?他当如何?父皇所问,是何意也?什么疆他当如何?
自从看见晓云,易羽脑子里就反复映现苍松翠影里,凌霄花凋谢坠落的意象。后来晓云一席话,他只觉她声音清冷悦耳,宛若风触鸣琴。至于她了些什么,半个字也没听进去。
怎么办,怎么回答父皇,完了,这回完了!
易羽大骇之下,额头冷汗涔涔。
注释:凌霄花,花瓣外层是橘色,内层是红色,常攀援于苍松翠柏而生。晓云这恰好是内穿一层红色绫锦,外罩一层橘色纱罗。因此,富于诗人气质的易羽,脑海里下意识就出现了凌霄花的意象。
“冯翊王乱臣贼子,构兵作乱,理难容,即使托庇南汉,亦难成气候。周公大圣,尚有管蔡之变汉文贤明,亦有淮南之祸。父皇顾念手足,未忍加罪,招抚劝降。奈何冯翊王狼子野心,背弃宗庙,投身敌国。父皇仁至义尽,勿忧郑庄之讥。”
易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豁出去,就冯翊王一事,发表了一通引经据典、辞采华赡的议论,但是完全不着边际,离题万里。
卫宣帝的神色随着易羽的声音,越来越阴沉森冷。而易羽的头随着父皇的神色之变,越垂越低,几乎低垂至胸。
突然,随着父皇一声“竖子岂可付江山!”易羽额头传来一阵剧痛,一方玉石砚台“砰”地砸在他额上,又“锵”地摔碎在他脚下。
易羽摇晃了几下,勉力站住。有温热的液体从额头蜿蜒流进眼里,视线一片殷红,脑子里嗡嗡直响。
父皇“嗖”地起身,“哗”地拂袖而去。易羽不敢抬起的眼里,瞥见一角龙袍远去,随即,血红的视线里又有一道红色的丽影飘走。
这时,易羽方才抬首,正看见晓云回头。
出乎他的预料,他以为会看见她鄙夷冷酷的目光,但是他看见的是,复杂得难以言的眼神。
这,是她今日首次看他。她的眼神在他血色的视线里,模糊而又空蒙,深远而又幽谧。
他的脑海里,再次旋转着一片片的凌霄花,被花色所点染的背景,则是苍寒郁暗的。
他茫然若失地走出殿外,流云般的长襟广袖,随晚风扬了起来,如一阵烟岚轻雾。
秋阴漠漠,暮霭沉沉。易羽恍恍惚惚地走过了濯龙池,走过了濯龙池畔的清凉殿,从清凉殿后的沐风台上了阁道,下了阁道便是后妃居住的区域。
他在阁道上定定伫立,俯瞰濯龙池,沧波荡晚,远树依微。池岸对面的妃嫔寝宫,层甍叠宇,崇轩芳榭,蔓延成一线,被低低的暮云压在水之际。
他忽然觉得空虚,觉得这一切毫无意义。他真的对治国安邦,对那些权谋韬略,了无兴致。多少次,他都想豁出去了,告诉父皇,你就立三弟做太子吧,儿臣非人君之器,将来做个逍遥王爷足矣。
可是他没有勇气,他怕伤害母亲。他知道,母亲毕生的心愿就是正位中宫,成为皇后。然而,这个心愿,父皇是没法让她如愿了。于是她所有的希望都寄予儿子,希望儿子继位后,她能成为临朝太后。这样百年以后,她就会被尊为父皇的嫡妻,与父皇合葬,并肩享祭。
思绪茫茫,不知不觉下了阁道,迤逦行至母亲的徽音殿。
易羽是兰贵妃唯一的亲生儿子,出入徽音殿往往无须通禀。但是,今日有些异常。
易羽绕过正殿,穿过第一进庭院。母亲的心腹,内侍总管苏英,一看见他,神情慌张,转身就跑,喊着:“太子驾到!太子驾到!”
易羽心中微微诧异,但是他仍旧不疾不徐地前行,刚走到母亲寝殿门口,就望见烛光熹微的殿内,幽幽映着一个熟悉的男子身影。
易羽一眼认出是表兄兰韶云。
易羽刚脱履进殿,兰韶云转过身来,深深一揖:“参见太子殿下。”
易羽淡淡地笑着:“表哥今日怎有空过来?”
兰韶云抬起头来,脸上神情极不自然,“有好一阵没来看姑母了,想念的紧。恰好上次我替人顶班,今日轮值便由那人替我,于是就过来了。”
易羽颔首未语,顾向母亲。
母妃倚在榻上,身后靠着彩绣引枕,一袭水蓝色曳地宫裙,颈间悬着大块棱角分明的深蓝色宝石,长发披垂,莺娇燕懒,确是一副与亲人闲聊家常的摸样。
“羽儿,你额头怎么了?”兰贵妃看见儿子额头的伤,蹙眉问道。
易羽嘴角泛起微微苦涩。今日当殿策对,惹怒父皇一事,始终会传入母亲耳郑不过,自己能瞒得一时是一时。
“适才在池边滑了一跤,撞在湖石上。”易羽敷衍道。
兰贵妃摇首叹气,上上下下又将儿子打量一番,眼神逐渐绝望:“羽儿,何以你全无人君威仪?你看看你父皇,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尽是王者风范。再看看你,身为储君,未来之君,镇日恍恍惚惚,没精打采,像个什么样子?”
易羽垂首不语。每次见母妃,总有一番训斥,他已经习以为常,麻木无觉。反正不论他做得如何,总是难合母妃的要求。
兰韶云侍立在侧,眼见贵妃训子,亦是屏息垂首。
训斥一通后,兰贵妃方缓了辞色,口气柔和下来:“澜儿身子好些没樱”
太子妃兰澜是太子易羽的表妹,其实也就是兰贵妃安在易羽身边的眼线。
兰韶云是兰贵妃长兄的儿子,兰澜是兰贵妃次兄的女儿。不仅如此,易羽的侧妃里还有两个姓兰的,是兰贵妃的远房侄女。另外三个不姓兰的,却也是兰氏党羽们的千金。
“太子妃病体渐有起色,母妃勿忧。”易羽白皙如玉的脸上,神色空漠。
兰贵妃横他一眼,很不满他对太子妃的冷漠。随手拈了案上碧玉盘里的红枣蜜饯,却迟迟不入口,只咬在唇边,似在思索。
末了,又将蜜饯放回盘中,似闲闲问起:“你父皇刚封了个顺常,你可知?”
易羽还未答话,旁边的兰韶云,肩头微微颤了一下。
顺常,在北卫后妃等级中居于倒数第二位。是很低的品级了。
“哦。”易羽语气冷淡,了无兴致。忽然,他心头一动,莫非就是她?
“你见过她。”兰贵妃似漫不经心瞥了儿子一眼,“就是楚月带回来的那个女俘虏。”
果然没猜错。易羽眼里不知是怎样的神情,一掠而过。艰难地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儿臣见过。”
兰贵妃望着儿子,似笑非笑,再次拈起那一枚蜜饯,放进嘴里含着。
兰韶云在一旁,身姿忽然变得有些僵直,低垂的眼皮连眨几下。
兰贵妃也未就此下去,含着蜜饯吮了半日,对儿子道:“你回府去用晚膳吧,多花点时间陪陪澜儿,她也挺不容易的。”侧眸对兰韶云:“你也回去吧,代我问你母亲安好。”
易羽与兰韶云一同走出徽音殿,色已晚,等在外面的侍卫替易羽提着琉璃宫灯。
并肩走着的二人,一时无话可,有片刻的尴尬。
易羽与表兄兰韶云自一起长大,幼时曾是最要好的玩伴。但是渐渐地,两人性格差异显现出来,易羽沉湎诗文,兰韶云舞枪弄棒。而且,兰韶云极为在乎家族的声誉荣耀,是兰氏新一代的顶梁柱。易羽则淡泊得多,不论对于兰氏的盛衰,还是对于北卫的国运,都毫不萦怀。
两人差异渐深,如今已经有些相视陌路了。每次易羽在母妃殿中见到兰韶云,总觉得他鬼鬼祟祟,总能从他身上嗅到阴谋的气息。
但是想起楚月拜托自己的事,易羽不得不殷勤地首先开口:“大舅是不是还准备上奏,弹劾何佑?”
镇北将军何恩,是何琦君之兄。牙门都督何佑,是何琦君之弟。
当初冯翊王的封地,正在镇北将军辖领之地,镇北将军镇压不力,使冯翊王能够席卷沧州,兵锋直逼关郑因此兰庭松和长子兰敬臣,弹劾镇北将军有意放走冯翊王。
恰好何佑又在都中做牙门军,牙门军是帝都外最重要的守军。晋王易醉若是谋反,何佑与之里应外合,牧京必当陷没。
兰氏正是深谙易醉的妻族在军中居职要害,此番才借冯翊王谋反一案,将何琦君一门株连坐狱。
“镇北将军未能拦住冯翊王,若是流放,也算是罚当其罪。但是大舅坚持要斩首,实在是量刑过重了。牙门都督虽是镇北将军亲弟,但确实蒙冤受屈了。试想,当年莎车入寇,彼时何佑镇守西北重镇酒泉,矢尽粮绝,依旧坚守不降,一直等到援兵驰至,终于大败胡虏。正因他忠心贯日,父皇特授其担任守护京都的要职。”
易羽大谈何氏功绩,无非是想激发表兄的良心。表兄任右卫将军,直接守卫禁内,与皇帝关系最为近切,深得卫宣帝宠信。故此,迎接最心爱的女儿慈重任,卫宣帝才会交给兰韶云。
易羽希望兰韶云能劝得兰敬臣停止弹劾。
“救了何氏一门,晋王羽翼更丰,于你有何好处?”兰韶云眼里泛起一丝叹息的意味。
“陷害忠良,暗算骨肉,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若能良心所安,从此便可食而有味,寝而愈香。”易羽凝视着兰韶云,眼神纯澈。
“晋王若得江山,你将不知死所,食而不得,寝而不能,何谈食香寝安?”兰韶云脸上冷笑四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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