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段慕鸿就把《金·瓶·梅词话》给傅行简送回来了。傅行简问:“如何?”
他做好了被段慕鸿痛骂一顿说他不知廉耻的准备,也早就备下一篇话去平息这位“治学严谨”的怒火。可他万万没想到,段慕鸿面容沉静的将书递给他,口中平静道:“是好书,比水浒和三国更得我的喜欢。”
停了停她又神情严肃的补充道:“秽笔除外。”
傅行简忍不住,被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逗得笑出声来。
“这是实话,你不要笑。”段慕鸿睁大眼睛,耐着性子给傅行简解释。“我再没在哪部演义故事里看过这么复杂又鲜活的女子了。也再没见过哪个写书人能有这般对待女子的悲悯胸怀。”
“悲悯?”傅行简问。“这又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随处可见啊,这些女子虽说有淫的有恶的,结局也都不好。但写书人并没有如水浒那般,对她们抱有那么多恶意。这书的写书人写这些女子,就跟写书里的男子没什么两样。同样的好事也做坏事也做,同样的福气也有晦气也有。同样会怜悯穷苦,但也同样会因为妒忌害人。写的很像’人‘了,而不是如水浒里那般尽是只为了彰显男儿大义的单薄’淫~妇’。”
傅行简点了点头道:“你这话说的倒是没错。我看这书,也觉得这书里的女子很是可怜,算是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罢!”
他这话让段慕鸿脸上流露出一点笑意来,有些惊讶的对着他道:“你也这么认为?不是哄我?”
“那是自然,你道书里我最怜悯谁?我最怜悯——”
他没能说完,因为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欢笑声,夹杂着学生们的七嘴八舌:“钱老回来啦!钱老回来啦!”
段慕鸿又惊又喜,立刻跑了出去。傅行简“哎”了一声没有拉住她,站在原地黯然伤神。
松阳书院的创始人钱老钱启端,是个鹤发童颜的精瘦小老头。笑眯眯的模样很是亲切。带着几个仆役和一口小小的藤箱,他从百里之外北直隶的老友家里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老友故去,给钱启端带来最大的影响就是,他深刻体会到了螃蟹不能多吃。
以及,这么一把年纪还能活着真是太好了。
钱老一回来,钱瑞龙就下了台,又退回自己书院掌事但只管居所的位置去了。学生们敬爱钱老,尤其喜欢听他讲王学。钱老几十年前曾在游历四方时于绍兴的阳明书院听过阳明先生讲学。虽然只有一次,但却让他毕生都成了王学的忠实拥趸。是以钱老年龄虽长,但讲学一贯与时俱进。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们都爱听他讲学。故而声名远播,引来无数学子。许多人从松阳书院学成后考取功名,功成名就,便都给松阳书院捐赠建校资金。这才让松阳书院的规模扩大到如此地步。
和在钱瑞龙面前不一样。在钱老面前,傅雁声俨然成了学堂里最好学最活跃的学生。他的思绪跟着钱老的声音走,时不时就要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来让钱老解答。钱老似乎也习惯了这个不按常理出牌且多有奇思妙想的学生,一老一少你问我答,时常用连珠妙语引得堂上一片笑声。段慕鸿这时候才发现,傅行简的功课竟然学的相当不错。
“孩儿们,”慈爱的钱老笑微微的望着满堂学生,“你们认为,少年人为什么要读书学习?读书学习,它最终所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我知道!”陆朗说,“为了考功名,考科举!做官升官,光宗耀祖!像——像我爹爹那样!”
最后几个字是降低了音量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出来的。但依旧引来一片窃笑。段慕鸿一边低头记笔记一边莞尔,傅行简则直接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嗤笑。
钱老却点了点头,微笑着说:“可以,伯昭的回答很实在。想来也是这学堂里大部分人的想法。你们中有的人也许会觉得这俗不可耐。但为师要说的是,人活一世,光阴短暂。所以日常所有的,贵乎一个‘真’字。真,便是真挚,真诚,真实。我们研习王学,也会讲究一个真。因为真,也可以是你的真心,真心便是你心中所想。所谓心即理便是如此。你心中既然这样想了,那只要不违背道德伦常,大可说出来告知于世。做官,光宗耀祖,这不是坏事嘛!而且你大胆的把它说出来,说明你是一个率真,真诚的人。这有什么可觉得羞耻的呢?依为师看,伯昭这个回答朴实率直,极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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