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慎言,而今是陛下了。”崔恕更正她。

絮絮冷哼一声,却也懒得同崔恕再辩驳什么,为了自己同阿蒙的安宁,她情愿悄悄地烂在扬州城,一辈子不为人发觉。

崔演一直自己转着轮椅的轮子向前,待行到一片竹林处,却悄悄偃了动作,地面上划过“沙沙”的声音,风吹竹叶,呜呜咽咽的,像小孩儿啼哭。

幼时学书,薛辞做她的先生,总爱同她讲一些寻常夫子不会讲的志怪杂谈。

有一篇叫湘妃竹。

传闻上古尧有二女,一曰娥皇,一曰女英,同嫁与舜。

后舜寿终去世,娥皇女英无力回天,在寻夫途中投水而亡,死前泪洒在沿岸的翠竹上,泪痕不褪,那翠竹自此称为湘妃竹。

湘妃竹最是忠贞之物。

絮絮也喜欢,所以少年时差使爹爹在自家的庭院,四处都种上了湘妃竹。

崔演停下来,先是静了一会,不过一会,他借着崔恕的手臂,挣扎着要从轮椅上站起来,絮絮手握成了拳,还没等撑住崔演摇摇欲坠的身子,他自个儿便一个猛子扎在地上,双膝碰在鹅卵石小路上,“碰”得一声脆响,絮絮听着都觉着疼。

“絮絮,进宫去吧,只有你能救崔氏。陛下一直都不曾忘记你。”

眼前的湘妃竹似乎也在笑话她。

絮絮拧着眉,嗓音颤抖,忽而笑道:“哥哥你说什么胡话呢,容......陛下与我有什么干系?”

崔演攥着她的裙摆,先是用了好大的力气,而后倒慢慢松开了,昂首便要去搭絮絮的双手:“只有你一个人看不明白,兰音。”

他唇边蔓延出一个苦笑,锥帽因方才的动作而掉落在地上,然后露出一张同絮絮一模一样,但苍白到像鬼一样的脸。

“不可能,不可能!”她疯了一般跑开。

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崔兰音,此生此世,我都不会放过你。

崔兰音,我不会放过你。

“容璟你这个疯子!崔演,你也疯了,你们都疯了!”这世道疯得厉害,只有她一个人,还清醒着。

絮絮奔跑间碰倒一个侍女端着的铜盆,热水泼到那侍女身上,惊得她高呼痛意,水花四溅到裙摆上、地上,万物若鬼魅,伸出手,恨不得将絮絮撕扯得粉碎。

絮絮把手扣在脑袋上,想要隔绝一切侵蚀而来的幻像。

她循着记忆,想要逃离。

“阿蒙,我的阿蒙。”她回头去找崔恕,想要求他和哥哥把阿蒙还给自己。

却碰见了久不见面的父亲。

翠兰音和崔演,是崔奉最爱的嫡子女。

可他们一个个的,全都忤逆了他。

“兰音,你会同意的。”一如当年。

“爹爹,可不可以不嫁给薛辞?”

“你不是很喜欢他吗,怎么不愿意了?”

絮絮挠着头,想了想:“只是觉得女儿还太小,不想早早的嫁为人妇,薛辞哥哥是很好,可我说不明白,倘若可以晚一些的话,女儿想晚一些再谈婚论嫁。”

可她还是在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薛辞。

“兰音,你最听爹爹的话了。”

娘因怀了双生子伤了根本,后来又怀了弟弟,可却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早亡,母子俱损。

她和哥哥,在十岁的时候失去了娘。

爹爹好似就是从那时起,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着她和哥哥时,既怜爱又疯狂。

他常挂在口中的:“这世上只有权力与你终身为伴,什么天长地久,都是骗人的。”

娘死后,爹爹又纳了几房妻妾,他辛苦耕耘,总算有了收获,兰音和哥哥也多了好几个弟弟妹妹。

可爹爹告诉她:“只有你和阿演才是爹的心头肉,只有你们才是。”他这般说,絮絮便也信了。

三个年头未见到爹爹,他倒似返老还童般,青春更盛了。

兰音出嫁得早,即便为人妇五年再回来,也不过十九之龄。

而爹爹,今岁才三十六。

春秋鼎盛,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还留着曾经的清河第一郎君的风度,彼时多少妙龄女儿为了一睹爹爹容貌而终日躲在茶楼雅间翘首以望。

她唇齿打颤,唤了一声:“爹爹。”

崔奉透过絮絮的眼,似乎看见了另一个女子。

她眉目宁静,掩唇笑着道:“崔郎,我煮了茶来。”

可终不是她。是兰音啊。

“兰音,你总是要回来的。”只要薛辞死了,你终是要回来的。

“可是我回来,哥哥就要死了,是不是。”并非是‘哥哥要死了,所以才将她带回来’而是‘她回来了,哥哥就得死。’

崔奉不晓得自己这个女儿是怎样理解的,可这样理解来,却也是没错。

崔演的确是在撑着一口气等她。

过去半年中,流水的游医、御医,纷沓而至,又灰溜溜地叹气而去,都说崔演是胎里带来的病,药石罔灵,人间再留不住崔家的大公子了。

大夫们一个个的,自顾自的摇头,崔奉握着拳看着病榻上的儿子,眼前之景与数年前之景竟重叠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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