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晏傲雪站在冰雪覆盖的柏树上向远处眺望,目光灵动而坚定。
破晓时分,朝霞映红天际。伏龙山被积雪覆盖,冰封千里,山中林深谷幽,古木参天,峰峦绵延数十里,拦腰截断齐、纪两国。
一阵马蹄声踏破伏龙山的寂静。
她垂下目光,锁住林中闪现的一抹紫色身影。
那少年十六七岁年纪,紫衣白马,奔驰而来。他骑术精湛,在林中疾驰,左穿右突。但是为躲避树枝和被马蹄声震落的积雪,他在马背上歪来扭去,颇为滑稽。
晏傲雪一抖银白色斗篷,纵身跃下两丈高的大树。
少年嘚嘚驱马,耳边只有风声,林中静得甚至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仿佛这伏龙山荒无人烟。但他知道,进入伏龙山地界,追兵一定不远了。
仿佛印证他的猜测,一抹白色的身影在林中疾飞,速度极快,鬼魅一般紧随而至,任他怎么冲突,都逃不出其左右。紫衣少年一夹马腹,全速冲刺。
那白影一晃,眨眼就到近前,素手一扬,抖出一条长绳。
公子小白认出那条绳索,又喜又惊,急忙大喊一声,“阿姐!饶命!”
金丝天蚕索破空而来,将他捆个结实。晏傲雪对他的呼救声置若罔闻,一抬手,将公子小白连人带马狠狠摔到地上。
公子小白在雪地中滚了几圈,撞到粗壮的松树才停住,树上积雪兜头撒了他一身。他痛得哀叫一声,躺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被绳子捆着,手用不上劲,艰难地坐起身,低头凑近手,一碰丰润朱唇上磕破的口子,疼得“嘶”一声,沾下一滴血,他眉目轻扬的脸上立刻带了怒容。
他是齐国公子,除了兄侯,国中上下谁敢伤他半分?唯独这个干姐姐从顾忌他的身份,他已经长大成人了,还拿他当小孩子戏耍!
公子小白甩掉头上的雪,猛地站起身,气恼道:“阿姐,你疯了!你要杀了我吗?刚才差点摔断我的脖子!”
喊得太大声,扯得嘴角生疼,他不觉“嘶嘶”抽气两声,霎时泄了他七分气势。
晏傲雪抬手摘下帽兜,露出一张光彩照人的脸来。她前额的发编成小辫高束在脑后,眉如翠羽,眼似丹凤,肌肤白皙,唇不点而红,自有一种高傲迷人的魅力。若她收起周身的傲气,神情再柔和些,无疑是名绝色。
她一袭月白色窄袖短襦长裙,身条纤长,腰间别一把匕首,身后背一柄覆着灰布的长兵器,脚下一双沾满泥雪的白羊皮长靴,身披缎子面貂毛滚边的银白斗篷,斗篷长及地面,正好掩盖足迹。
二十三岁年华,正是最动人的时候,可晏傲雪却并不将心思花在这张光彩照人的脸蛋上,常年风餐露宿,让肌肤饱经风霜。虽然她本人不曾觉得有何值得惋惜,倒是惹得旁人又羡慕、又嫉妒。
她十年苦练武艺,赢得一半玄奇营将士的尊重,另一半则对她咬牙切齿。因为她不单骑马打猎技艺娴熟,长刀短刃武艺超群,还拥有令男子汗颜的拔山扛鼎之力。偏她又擅长调侃嘲弄,每每让追求者自惭形愧。她是玄奇营近三十年来唯一一位女弟子,军中任卒帅,手下百人,皆戏称她一声“晏帅”。
晏傲雪一扫眼前高出她一截儿、浑身狼狈的少年,毫无愧疚之意,反而一笑,语出嘲弄。
“你忘了,阿姐我不擅长救人,杀人倒是拿手绝技。”
公子小白看着她白玉兰般的脸上露出一抹冷笑,突然感觉脖子冷飕飕的,顿时嚣张气焰全消。
阿姐自是有这个本事让他不敢惹。放眼整个齐国,战斗力最猛的就数玄奇营,而玄奇营又有几人敢挑衅阿姐?
她抬手一拍他单薄的肩膀,震得他差点跪下。
“说吧,这么着急走,到底想去哪啊?”
他眼神一闪,心中七上八下,着急脱身。于是扯出个笑脸,甜言蜜语道:
“没,没想去哪,就骑马来赏雪景——崇伯那老头儿信誓旦旦,说你一年半载都回不来,可把我想坏了!阿姐,你快把我放开,让我好好看看你!”
“赏雪景?”晏傲雪假意没看出他眼神闪躲,不动声色道:“我追着一名谍者刚到泺邑,就听闻国君下令,动用玄奇营抓捕你,还说死生不论。玄奇营常年负责追击外寇,抓捕国内重犯,吓了我一跳,以为你犯了什么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公子小白色胆包天,竟私放国君的美人,惹得国君震怒!”
她说得轻巧,公子小白自然不知,她得知此事心急如焚。寻常犯人何须动用到玄奇营?国君命令一出,凡是营中待命的弟兄皆要执行,上天入地也要将他挖出来!玄奇营的能力她是知道的,阿白那三脚猫功夫躲不过三招。
她归心似箭,不巧的是,追踪的那名谍者也非常棘手。此人异常狡猾,从齐国得到情报一路逃到郑国,再转入鲁国,又绕回齐国,眼见他在泺地混入鲁君和夫人来朝齐国的车队,她束手无策。本应按兵不动,徐徐图之。可她得知公子小白在国中有难,她只得贸然出手!趁大风扬起雪,迅速出击,掀翻几辆辎重车,趁乱杀死那名谍者。可她也惊动了鲁国来使,待她逃出包围圈,又连夜快马加鞭往回赶,一夜未合眼,生怕有人误伤了他。
公子小白不知其中经过,暗自松了一口气,以为她只知公文上这些,索性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他故作一脸委屈。
“阿姐,那美人儿本就不情愿,难道要眼睁睁看她落入泥沼之中?阿姐不是说不能见死不救吗?”
晏傲雪一路担惊受怕,现在看他竟想搪塞她,立马沾火就着。她忽然冷笑一声,沉下脸来。
“你自幼出入后宫,时而招惹得嫔妃为你神魂颠倒,迷得多少宫女寻死觅活,国君也就罚你钱财车马。这次竟大发雷霆,甚至动用玄奇营来追击,你不觉得蹊跷?阿姐常年跟匪寇谍探打交道,你觉得我好糊弄是吗?”
公子小白白皙猛然涨红了脸,强辩道:“阿姐,我真就这儿事,没别的……”
“前方五百步就是玄奇营的暗哨,你是跟我说实话,还是让我把你交给他们?或许现在已经惊动了他们,回去报信了,你等大部队来抓你吗?”
阿白为难地抿起唇,视线游移,突然扫到身上捆缚的金丝天蚕索,控诉道:
“阿姐你答应过君父会一直保护我,君父赐你金丝天蚕索,是让你保护我的,你竟然用它来对付我。”
晏傲雪一挑眉,觉得他不可理喻,“怎么,我现在不是在保护你?”她一指身后伏龙山,“翻过这座山就是纪国,身为齐国公孙,既无出使符节,又无国君之命,私自离国等同叛逃,到时追杀令一出,人人得而诛之!就凭你那点功夫,还想试试不成?”
他知道阿姐所言非虚,心中焦急,但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只能不停央求。
“阿姐,我真的不能说……你就放了我吧!只要我出了齐国,想必兄侯也不会逼迫我的。”
“不说是吧?”晏傲雪点点头,怒极而笑,“对于审讯犯人,阿姐自有一套确实可行的办法,还没几人能从我手下全身而退,看来你想试试。”
阿白无从辩解,连忙求饶,“阿姐,阿姐,你就放了我吧!我知道的秘密真不能说,我是为你好……”
晏傲雪忽地面色一冷,抽出腰间匕首,朝他走过去。
“我好言相劝,你却冥顽不灵。我不喜欢这种方式,尤其是对自己的弟弟!可你既然宁选择叛国也不愿说,我与其日日担心你何时、何地惨死异国,不若现在亲自动手,给你个痛快!”
阿白心中惊叫:遭了,阿姐动怒了!
阿姐是谁?她可是敢在国君面前执刀抗命的女子!她能在千从中护他毫发无伤,必要时也敢亲自动手解决他,他毫不怀疑!
她冷若冰霜的脸不断逼近,他吓得瞪大眼睛,一步步往后退,竭力仰头躲避刀刃,刀尖始终离他颈前一寸,紧张地吞咽下口水,“阿,阿姐你可别乱来……”
她将匕首往前一递,刀尖贴上他白皙的肌肤。
锋利的刀刃冰得他一个激灵,他大叫道:“我不能说!崇伯不让你知道……”
他猛然醒悟自己失言,连忙闭紧嘴。
晏傲雪疑惑地皱眉,将匕首挪开,只是一句话,就她已找到破绽,没必要吓唬他了。
“崇伯会故意瞒着我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关于纪国。”
公子小白慌了,“不是!阿姐不要瞎猜!”阿姐何其聪明,只要一丝线索就能立刻猜个大概。
“瞎猜?我既然是瞎猜,你紧张什么?”他的反应说明她猜得没错,她继续分析下去。
“三个月前,大夫崔璞叛逃纪国,玄奇营截击崔璞,却故意将我支去郑国!”晏傲雪恍然道,“若我没料错,定是最近有任务针对纪国,却唯独要回避我,是不是?”
“崔璞不是……”
“不是什么?”她一挑眉,追问。
公子小白自觉语失,想要为崔璞鸣不平,担心她多想,不敢多言。
“不单是崇伯,连你也也要瞒我……”
晏傲雪面上冷静,极力压制自己内心的躁动,可心里明白,她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只需一点微小的火光,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点燃她心中的燎原大火。
冬日朝阳升起,漫天红霞。
她的心宛若眼前烧得通红的雪山,像一只欲振翅腾飞的火凤凰,急欲翱翔,飞去纪国。
晏傲雪静静地站着,看天边那火红的朝霞,仿佛才过了一瞬,又或者越过了十年。她心中已有了决断,一定要捉住这微小的火光。
“阿姐……”阿白担忧地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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