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雪中,紫衣少年翻过伏龙山,踩在大腿深的积雪里,一脚高一脚低,拄着树枝做的拐杖,艰难地移动步子。
他耳边除了风雪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身上裹着路上捡来的蓑衣笠帽御寒,腹中饥饿交加,仿佛这白晃晃的雪地走到两眼发黑也走不完。他的良马名驹陷入积雪,永远地与冰雪为伴了,他还要继续走下去,不然也会落得跟他的爱马一个下场。
有时他心神恍惚,会以为自己在噩梦中,明白不是梦,又会恼恨自己为什么不呆在温暖如巢的齐宫,偏偏要来纪国受苦受难!但当他回过神来,想起齐纪两国的世仇,想到边界线上的累累骸骨,他心中再次壮志踌躇。
他搓搓冻僵的手,把唯一的一根树枝做的拐杖夹在腋下紧了紧,把脚从雪里拔出来继续向前。
忽然,他身子一歪,从高高的山坡上滚了下去,越滚越快,比走路都快,根本无法停下来。一路没遇上任何阻碍,他很快到达山脚下,刹不住的身体带着一股冲力滚到河面上。耳边听着冰面破碎的声音,他抬起头,想尽力爬起来。冰面传来更迅速的吱吱响声,终于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完全碎掉。
公子小白“咚”地一声掉进河面冰窟。
“阿白!”
晏傲雪猛地惊醒,心扑通扑通直跳,她急促地喘息,大冬天吓出了一身冷汗。竟梦见阿白掉进冰水中,是她将自己的经历联想到阿白身上了吗?按住胸口,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安慰自己道:“不过是个梦而已,阿白一向运气好,不会的!”
忽想,脑中响起一个声音,“将她给我扔回去!”太清晰,是她昏过去前他冷冷的命令。
晏傲雪捂住脸,手有点抖,这时才开始害怕。虽然玄奇营弟子没人见过子奕,甚至连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不清楚,但玄奇营上下无人不知。他是崇伯唯一的关门弟子,入门仅三年便出师,堪称奇才。凡他所谋之事无有不成,断大疑、成秘计,算无遗策,而且行踪诡异,神秘莫测……她平日自诩玄奇营佼佼者,在这样的强者面前不过跳梁小丑!
她应该发挥所长,在他面前博得好印象,以期获得重用,可她不仅被他一眼看穿了伪装,还出言顶撞、甚至威胁,真是胆大到连她自己都有点害怕……
一个念头闪过脑际,她不会已经回齐国了吧?
手下摸到温暖的床褥被子,她蓦地一惊,翻身下了竹床。她竟然睡在床上?她多少年都没谁在床上过了!谁把她弄来的?何时送过来的?她一遇到迷药就束手无策,这次连醒神瓶也没来得及拿出来,真是谍者的耻辱!
手臂和腿一阵疼,她揉着胳膊,想到昨夜被迷晕摔倒在地,莫名火起。这子奕就不是个君子!竟然用迷药这么下作的手段,而且看她倒下也不扶她一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看着像个雍容闲雅的高贵君子,内里却十足十是个冷血无情的恶坯!若他不是主帅多好,真想甩开拳脚揍他一顿。
唉,别想了,还是尽快弄清“扔回去”,是将她扔到了哪里吧!
她连忙环顾四周,眼前是一间竹舍,床侧案几上,安静地躺着自己落在采女房的包袱,竹制的小灯笼中烛火未熄,半卷竹帘遮住日光。
清脆的鸟鸣声声入耳,她走过去推开窗,入目一片高耸入云的竹林,只是竹上覆雪,远望像是从天上倾泻下来的瀑布。空气中浮动着清冷湿润的水气,四周弥漫着竹子的清香。屋外冬日严寒,竹坞中却并不觉冷,竟是一处冬暖夏凉、幽秘静雅的所在。她一转眼,却发现门外站着两个清秀的黑衣少年。
晏傲雪一挑眉,颇感惊讶,她竟没察觉到门外有人,也没感觉到任何生人气息,是她受迷药影响,还是这两个少年内功深厚?
“你们是何人?站在门前是要敲门吗?”她警惕地问。
稍高的少年一作揖,轻笑道:“晏姑娘莫惊,在下是少主手下护卫,姜泽。”
“在下姜沛!”圆脸少年嬉笑道:“晏姑娘在千竹阁睡得可好?少主让我们带晏姑娘过去。”
晏傲雪一蹙眉,疑惑道:“少主是谁?”
姜沛自责地一拍脑袋,笑道:“看我们,都把晏姑娘搞糊涂了,少主就是玄奇营子奕啊!”
难道主帅留下她了?晏傲雪心中一喜。若他准许她留在纪国,那他对她做的冒犯之举,她可以既往不咎。
她阖上窗扇,快速换好一身干净的白衣,洗把脸,跟着两个少年出了竹林。
“晏姑娘,我还在玄奇营的时候就听说过你!”姜泽笑着转过身来,小声道,不敢看她明艳的面容,有些羞怯。
“听说过我什么?”晏傲雪好奇道。
“凌霜花可是玄奇营的风云人物啊!听说你力大无穷,一把凤鸣刀难寻敌手,逃避追踪能力、隐蔽能力超凡,还有敏锐的观察力,每年追击外寇的人数是最多的……”姜沛激动不已。
“过奖。”她谦虚道。
她不无自嘲地想,什么敏锐,连自家主帅都没认出来,还在人家面前抖机灵,真是蠢到家了!
即便她整个人周身散发着惆怅的冷空气,脸上写着生人勿扰,也掩盖不住两个少年激动的小火苗。
“席大哥每年都会给少主提供谍者名单,”姜沛抢着说,一张圆脸笑起来像轮皎洁的圆月,“玄奇营里就属你、连锐、允驰、管浔最为拔尖。尤其你一个女子,成绩斐然,每年就属你的报告写得最长,我们跟在少主身边,对你的印象相当深刻!姜泽还私下里偷偷去看过你呢!”
姜泽大囧,羞怯得满脸通红,连忙去堵姜沛的嘴,“我哪有!你可别瞎说!”
姜沛飞身就走,轻踏绿竹直上树梢。姜泽黑影一闪,脚不点地,腾空而起,飘身直追。
晏傲雪被雷劈过一般呆住了,仰头看这两名少年,深受打击。
原来他说“我手下人才济济,并不需要你”,并非只是托词。怪不得他那么狂妄,原来仅是他手下两名少年的身手,都令她追尘莫及。那她还有什么资格留下来,还谈什么辅佐主帅?她原本自信满满,现在有些沮丧了。
姜沛、泽追打着飞身回来,发现她情绪低沉,连忙宽慰她。
“晏姑娘你别生气啊!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弟子仰慕你,知道你来,万松园都炸锅了,大家都想来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凌霜花!还是我俩自告奋勇,这才抢了个先。”姜沛笑道。
“多谢谬赞,”晏傲雪道:“我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主帅从未指派过我任何任务,即使在名单上,也会被主帅划掉,想来并无过人之处吧。”
“不是不是!”姜泽连忙澄清,“晏姑娘你可不要这么想,我们就会些旁门左道,你可是真刀真枪的功夫!就拿我们俩来说,姜沛最擅长易容,我则擅长囊中取物,我们除了轻功好一些,其他一律不行。至于席彭大哥,他最通晓的是礼仪律法,武功尚佳。哦,当然了,戴铉哥例外,他是少主的贴身护卫,武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姜泽自顾自地介绍着队伍里的战友,丝毫没发现晏傲雪已经陷入深深的懊恼。
易容、偷窃、轻功、律法,这都是什么选择标准?要早知道主帅看重这些特别的本领,但凡她在这其中挑一样苦练,说不定早就能进入纪国,在主帅麾下效力了。可现下怎么办?
赔罪?她两袖清风,拿什么赔?
请罪?长跪这招对师父非羽倒是挺有效。
谢罪?自残可真下不去手。
晏傲雪沉默着,有些烦恼,思索了半天也没想个好的办法,还是问问熟悉的人。
“姜泽、姜沛,你们若做错了事,主帅怎么罚你们?”
两个人同时一抖,赶快回想这一路的言行是否有冒犯的地方,哭丧道:
“晏姑娘,我们没得罪你啊?”
看把他们吓得这样,晏傲雪便知道,估计主帅惩罚下属的手段是很凶残的。
“你们别误会,只是我昨夜冲撞主帅,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就是随口问问。”她解释道。
“哦——”两人释然,姜沛争着说:“晏姑娘,这你不必担心,之前我们犯了错,少主也就罚我们逮一百只兔子,逮一百只蝙蝠,摸一百条鱼啊什么的!”
晏傲雪瞠目,这是什么折腾人的手段?
“或者在树上吊几天啊,黑屋里关半个月啊什么的……呜呜呜……”姜沛连忙捂住姜泽的嘴,嘿嘿讪笑,“别听他瞎说,没有的事儿!”
姜泽挣脱姜沛,连连点头,“对对对!晏姑娘是姑娘家嘛,说几句软和话,少主肯定会手下留情的,怎么会像对待我们一样呢?”
晏傲雪的心已经沉底了。想到昨夜他冷漠地看她晕倒,还直言要将她扔回去,她很怀疑他会手下留情。
“多谢。”她已经不想再说话了。
晏傲雪踏着青色石板路,穿过长长的青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湖面烟波浩渺,青山翠屏,群鸟翻空。曲折的平桥铺在水面上,一直延伸至湖中。桥上一人雪中垂钓,一袭墨蓝色长袍,金冠束发,背影宽阔,是子奕。
岸边一名黑衣护卫抱剑倚树而立,是昨夜跟着子奕的贴身侍卫,想必就是刚才姜泽姜沛提到的戴铉。
她在岸边站住,暗自下定决心。她好不容易才走到这里,不管他要如何惩罚她,她都会一力承担,只要能留下。
两名聒噪的少年收敛起嬉皮笑脸,道:“少主,晏姑娘到了。”
“过来吧。”
他的声音听沉稳,听不出情绪。
晏傲雪走过去,纤长的身形站在他背后,作揖道:“标下见过主帅。”
“你是玄奇营百里挑一的杀手,说实话,我还挺忌惮你站在我身后。”子奕从容起身,转过来,神色复杂地看她。
她恭谨地站在他面前,羽眉上扬,目光低垂,红唇略薄,赏心悦目。似乎谦卑执礼,可她灵动的双眸中光芒闪烁,定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十年兜兜转转,他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她依稀有当年的模样,可性情却大变。当年她是酅城司马之女,率真骄傲、刁蛮任性;如今却是个活在暗影中的谍者,思虑沉重、时刻机警。唯一不变的,可能就剩下这一身的傲气傲骨了吧?
他眼神如同身后的这潭碧湖,看似平静,却分辨不清水下是否波涛涌动。见他不动声色,她斟酌着开口,将姿态放到最低。
“请恕标下昨日冒犯……”
这样忍气吞声的她真让他倒胃口。
“你怀恨在心,为什么有话不直说,嗯?”他冷冷开口。
她惊呆了,仰头望入他如深渊的双眼,他怎么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
“为什么不拿眼睛瞪我,骂我下药是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
这人什么毛病?有礼相待他还不自在了?难道非要她撕破脸,骂他是条水蛇才高兴?可他毕竟是玄奇营主帅,她如此放肆,崇伯知道了会怎么想?怕是会立刻将她撤回齐国吧!
“标下不敢。”她忍下火气,恭敬道。
子奕似乎对她这种客套不耐烦,向她伸出手。
“将你的铭牌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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