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刘贵妃葬礼的远去,徽宗的心情好一些了,已经开始能够写字作画了。只是再也听不到那令徽宗在意的赞美声了,小刘妃美则美矣,可年纪毕竟太小、素养太差,宫里其他后妃也没什么书画方面的知音,徽宗忽而觉得乏味极了。
这天,徽宗在保和殿又画好了一幅大作,不觉之间便勾起了伤心事,自己无聊得很,气得马上就亲手撕掉了。待坐着休息时,突然跟张迪攀谈起来。
“张迪啊,朕前年去往太师府给太师贺寿,看到他家里请了如今当红的一些花魁,那些都是什么人?东京市面你很熟吧,可曾晓得?”徽宗问道。
“这个,这个……”张迪的的心突然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时未敢如实回答。
本来张迪只是内侍省的一个负责洒扫的黄门,他入宫前是汴京的混子,赌得一身是债,被债主逼迫,才不得不找刀子师傅净身入了宫。徽宗自奉甚厚,不知节俭,后宫人员大为扩充,只要能干活也会收下,所以多半是来者不拒的。
被阉割的那段日子,自然是张迪刻苦铭心的记忆,后来他每每想到这份屈辱和痛苦,就会暗暗发誓这辈子绝不能白白受了这份苦,所以他才不愿屈居人下!
张迪还清楚地记得,净身是需要特别挑选日子的,那是气温不高也不低的春末夏初,没有蚊蝇的滋扰,因为下身有好些天不许穿衣服。阉割是非常有难度、有危险的事情,所以刀子师傅都是祖传的手艺,汴京有十几位刀子师傅,他们每年都会不定量地向宫里提供一些净过身的杂役。在净身之前,净身者都会先服下一些臭大麻水【1】作为麻醉。净身的人要像鬼叫似的嚎三、四天才能挨过去,所以刀子师傅都住在城外。
那净身的屋子是师傅家的一个小单间,是用破砖和碎坯垒起来的。炕面必须用砖铺成,因为一个来月的大小便经常会洒在炕上,不用砖铺就变成泥浆了。净身的屋子的炕上放有一块很窄的门板,仅够一个人躺下用的,门板中间有个洞,用块活板,可以启闭,为解大便方便;两头用砖垫起,离炕有四、五寸高,木板周围是湿漉漉的稻草。门板上中下都有套锁,把被净身的人的手脚、大腿都牢牢地捆住,因动手术时不许乱动,动完手术后,更不许用手乱摸,以免感染溃烂。净身的人在一天前不吃饭,便于术后一两天不大便。这时大麦已经拔节了,新大麦杆条软,有水分,可以找些新的长一点的大麦杆,留作插入尿道用,在剪麦秆时剪口处要圆溜溜的。
张迪还算幸运,只割了一次就成功了,那些特别不幸的,除了一些人直接疼死、感染死外,更有一些人因为割得不彻底,还要再割第二次……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
入宫以后,张迪慢慢地注意到徽宗在修养上高雅脱俗,常人无法企及,但偏偏有些市井的爱好,尤其是特别喜欢搜集、欣赏各类春宫图,碰巧张迪在入宫前就搜集过这类东西,晓得一些门道,于是他每有出宫的机会,就会特意四处去搜集了最新的一些春宫图,然后悄悄地呈送给徽宗阅看,也试着在秘阁堆积如山的藏书中搜集一些类似《青琐高议》等香艳笔记小说给徽宗消遣。徽宗龙心大悦,张迪由此得到特别的信用,被拔擢为保和殿押班,时常能够追随在徽宗左右。
由于经常出宫的缘故,张迪是自然晓得汴京风月场上的一些情况,甚至连蔡攸帮着作弊的事情都已有所耳闻。可是,如果他把详情直接告诉徽宗,那么就有可能令此时的徽宗做出荒唐的事情,到时郑皇后怪罪下来,他张迪就算不是死罪,也难逃重罚;然而,张迪想到了炙手可热的童贯,又想到了如今依然地位卑微的自己,终于再也不愿苟活了,决心拼上一拼!
自从入了宫之后,张迪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谈起过,说当年那宰相章惇曾引诱年轻的哲宗皇帝出宫狎妓。不过张迪不敢确信,而且也没人敢跟他谈这个,可是,若此事为真,那么自己为何就不能如法炮制一回呢?他章子厚堂堂一个宰相尚敢如此肆无忌惮,自己还有何舍不出去的?
“你个狗儿,哑巴了?”正在张迪神游之际,徽宗突然骂道,把个张迪给骂醒了。
“奴才晓得的,晓得的!”刚刚还有些受惊的张迪,立即换上了一副眉飞色舞的面目,“打头的一个叫李师师,是这东华门二里外镇安坊醉杏楼的姑娘,那师师姑娘可是色艺双绝,很多风流名士都拜倒在了她的石榴裙下呢!连辽国人来,时不时都要打听师师姑娘的近况呢!如今师师姑娘书画技艺不让须眉,一众名士都赞不绝口呢!”
“是吗?汴京居然还有这等女子!”徽宗一下子就来了兴趣,“是从前在瓦子小唱很红的那个李师师吗?”
“对,就是她,陛下怎么也晓得她?”张迪的精神顿时一振。
“就是前些年在寿康姑母【2】家里听张驸马聊起来的,驸马对她是赞不绝口,恍惚记得他后来还说那李师师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朕以为不过是招揽生意的噱头,所以就没放在心上!”徽宗往桌子上的文房四宝一指,“你看啊,朕这等造诣,尚须每日勤加练习,那烟花行的小女子,纵然天赋了得,又有多少工夫可以消磨?”
“是真的,是真的,这些满东京城的人都是晓得的!奴才还听说那李师师每月接客也不过四五次,平素的工夫没少花在修习才艺上面呢!”张迪忽然记起了那次花案的喧闹声,“官家可还曾记得今年春上丰乐楼那场花案吗?就是乐声传入大内惊扰了圣听的那回?就是那次花案,众名士都领教过了李姑娘的才艺呢!”
徽宗想了一会儿才算记起来了,忙道:“哦,是吗?那她的字究竟写的如何?画又究竟如何?你可曾看过?”
“奴才是见过,有些店铺还重金买下过李姑娘的画作呢,可奴才哪懂这个啊!”
“嗯,也是!既然商家都出重金购求了,想来是真有些可取之处的!”徽宗的眼睛里已经有些异样的光彩,“可惜朕如今不是在王府那会儿了,不然就可以乔装改扮去镇安坊看看了!”
张迪明白,嗜好书画如命,亦嗜好美人的官家,对于李师师姑娘一定会兴味盎然的。尽管犹豫了一下,但张迪还是小声地贴近了徽宗道:“陛下若想出宫散心,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别叫圣人晓得了就好!”
如果要微服出宫,特别需要跟老内官、都都知梁师成说一声,他是勾当皇城司公事。皇城司掌管宫禁守卫及宫中取索、国忌修斋醮设之事等,其中有一个探事司,执掌派遣亲事官于京师探流言蜚语与图谋不轨者,可谓权柄极重。皇城司原有数千人,后来被不断扩充编制,到徽宗时辖下已有一万多人(其中一大半是禁军调拨过来的精锐)。梁师成是一心媚主的,徽宗和张迪对他都有把握,所以不担心。
徽宗与张迪相视一笑,主意就这样定了。到了晚间,张迪找来了他最信得过的御前侍卫、内殿直王来【3】,又悄悄地通知了皇城司令其乔装出动了几百人,把东华门到醉杏楼的这条路上都给监视了起来。
着一身便装、乔装成商人赵乙的徽宗,便在张迪与王来的侍从下,乘一匹身躯矮小的红色山丹马,于晚膳后带着一份不轻不重的见面礼来到了镇安坊。
三个人带着一丝紧张走进了醉杏楼,徽宗坐定之后,张迪不方便开口,只好由王来代劳,只听王来对李姥彬彬有礼道:“只因我家老爷新丧了一位爱妾,老爷郁郁不乐,特来醉杏楼请师师姑娘抚琴一曲,以解忧愁,还望姥娘体恤则个!若是我家老爷当真心情好了,稍后必定还有重谢!”
张迪呈上了见面礼,那是用礼盒装的两匹内府的紫绒、两端紫霞毡、四颗龙眼大小的瑟瑟明珠及四百两白金,李姥估摸着总值至少有三千两,一看就彻底动心了,忙热情地招呼道:“哎呀,好说好说!我家女儿啊,最是善解人意了,这位老爷若是跟我家女儿倾诉一番,心情自然就大好了!只是还没请教这位老爷怎么称呼?”
徽宗刚要亲自答话,王来却抢先道:“我家老爷姓赵讳乙,是中州大贾,平常事多,不常出门,若有不周之处,还望姥娘海涵!”
徽宗微笑着拱了拱手,李姥看着他觉得是个实诚人,心里高兴地不得了,便跟他拉了几句家常。趁着李姥跟丫鬟耳语的当儿,徽宗扫视了一下客厅里的名人字画,偏巧就看到了一幅装潢精致的绢布楹联,上书“遍看颍川花,不似师师好”。
徽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走到了那幅楹联面前,突然开口问道:“姥娘,这诗是晏小山的,字怎么也像他的?”
问的人多了,李姥也知道一些,谄笑道:“哎呀,看来官人是个行家啊!”
徽宗觉得自己有些心急了,忙掩饰道:“哪里哪里,偏巧知道一些皮毛而已!”
李姥指着那幅字画,笑道:“没错,这诗的确是那什么晏小山的,俺们觉得很合宜,就拿过来用了,正巧我家女儿也叫师师!至于这字嘛,当然不是晏小山本人写的,他已过世二十年了,但俺们还是花费了重金请了丹青高手临摹了这晏小山的字体,所以才有了今天客官眼前的这幅联儿!”
“妙啊,妙啊,没想到姥娘竟有如此巧思!”徽宗忍不住拍起手来。
李姥一甩手上的帕子,笑道:“嗨,官人说笑了,老身哪里想得出这些,都是我家女儿一手操办的!说到这里,老身就不能不跟客官坦白个实情了,就是那些外头不知道的人,以讹传讹的,总说那晏小山看重我家女儿,其实都是他们搞混了,那晏小山过世时,我家女儿才出襁褓呢!”
“哦——,这样啊!姥娘真是实在人!”徽宗点头道。
二人正说着,云儿下楼来传话请“赵官人”上楼,张迪习惯性地想要跟着,不想却被李姥拦住了。李姥笑道:“这位兄弟,你就不用上去伺候了,有我们家丫鬟呢!坐那边等着吧!”
因为急不可耐地想细看一下客人送上的大礼,李姥这次没有跟过去,而是钻到了屋子里去仔细过目财物。离了张迪,徽宗很不习惯,以至于下台阶时险些踩空。虽是晚上,徽宗也已经注意到庭院里的布置甚为清雅,确实不同凡俗。等到上了楼,更发现满屋子的书画与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墨香,顿时被吸引住了,不觉惊叹道:“好一座洞天福地!”
小芙来给徽宗奉了茶,徽宗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就想要站起来去鉴赏一下墙上的书画。
“官人稍安勿躁,娘生性好洁,须沐浴过才会出来见客!”在一旁的云儿殷勤招呼道。
徽宗露出一些尴尬的神色,忙嗫嚅道:“啊,不急,不急!给……给我点上一支蜡烛来,我、我要在屋子里先转转!”
云儿便给徽宗拿来一具精致的烛台,又立马点来一支散发着香气的蜡烛,徽宗便端着它满屋子里端详起来。徽宗笑道:“咱孤陋寡闻了,真没想到,连你家这蜡烛都有一股清香之气,不觉使人如有身在瑶台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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