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韫知的夏天结束在了一场镜花水月里,准确地说,结束在了一场梦里。她梦见自己成了《金属与忧郁气质》里的秘鲁司机,在动荡不安的世界里踉踉跄跄地生活。
她本来还会继续把梦做下去,却被突兀的春晚小品声吵醒。忘了关电源,床边那个只能接收几个台的老式电视机屏幕发着荧光,正在重播十几年前的经典小品,时不时因为信号不好而卡成沙沙的雪花,画面颇为复古。
天色渐亮,公鸡第二次打鸣时,方韫知起了床,像往常那样拿着塑料盆去找借住的农家打热水洗漱。
今天是立秋,气温转凉,清早穿得少了还会被冷得打颤。方韫知批着一件薄外套,脚踩着拖鞋,慢慢腾腾地往灶房那边走,很像常年生活在村里的老年人。
几个二十二三岁的学生看见方韫知过来,异口同声地给她打招呼:“方老师好。”
方韫知昨晚没休息好,没什么精神地点了点头,她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今天立秋了,也快杀青了。”
终于,要结束为期一年的乡村拍摄工作。
方韫知,外行听过她的名字的人不是很多,却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纪录片导演。二十二岁大学毕业那年,她仅靠着一台手持摄影机拍出《渡河》,拿下了国内外六个纪录片大奖,可以算得上年少有为,后来不到三十岁就被聘为甫南电影学院的副教授。
年前学校接到了一块烫手山芋,电影局和市政府出了道命题作文,要求学校用一年时间拍出一部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乡村题材纪录片。主题又红.又专,还要富有艺术感,令人头大。
烫手山芋滚来滚去,滚到了方韫知这儿来。方韫知不是个会推脱的人,就硬着头皮把任务接到了手上。电影局能给的经费少,请不起大班子的团队,方韫知就在本校选了几个没什么实际经验研究生,坐了好几个小时动车,又转了班大巴,才来到这个四川的小村子里来。
拍摄纪录片和拍摄普通得电影有很大的区别,忠实的记录事件是方韫知的准则,但她选择的视角往往很刁钻,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比如在《渡河》中,她用黄狗独自叼着船杆的画面去侧面传达老船夫逝世的信息,镜头语言哀而不伤,特殊的表现手法令人赞叹。
在村子里的这一年,方韫知和农户同吃同住,早上刚醒来就打开摄影机对村子进行拍摄,从日出而作拍到日落而息。农户们一开始面对镜头都很拘谨,后来就习惯了总是有个摄像机跟着他们的生活。
“是那个方老师嘛?天天就拿起个摄像机对到我们拍,也不晓得我们勒些老农民有啥子好拍的。”
到现在快杀青了,方韫知竟有些舍不得村子里的人和事。爱拉二胡和写大字的村长,总是吹牛自己有个大学生儿子的刘叔,每天清早都会在田地牵牛的小马哥,磨菜刀剪子的光头,时不时上门收鸡鸭毛的申嬢嬢……
和城市的快节奏不同,乡村里的生活似乎是慢了好几个节拍,和方韫知这个人慢半拍的性格倒有点相近。方韫知不仅慢半拍,还有点呆萌,学生表面上尊称她一句方老师,私底下却给她取了个“方萌萌”的外号。
此时方韫知对着塑料盆里的倒影发起了神。
有学生喊她:“方老师。”
方韫知没有反应。
学生像是习惯了方韫知总是神游,又喊了她一次:“方老师?”
方韫知这才回过神来:“嗯?”
学生说:“摄像机的曝光出了些问题,您可以帮我看看吗?”
方韫知点头:“好,把摄像机给我吧。”
他们一行人去年立秋来,今年立秋走。拍下最后一组视频,对镜头苛刻的方韫知检查了一遍,确认想要的画面都真实地记录了下来,才开金口,宣布杀青。
临行前,方韫知和学生的手里被村民塞满了蔬菜水果和土鸡土鸭,全是绿色无污染食品,够吃上个几个月的,可谓收获颇丰。
拍摄完成,回学校后还需要花上一段时间剪辑。方韫知近来有些心力不足,决定把剪辑交给学生来做,她负责把关和指导。
不过也是因为这些学生跟着她下乡这么长时间,她对他们比较放心,才会把重要的剪辑工作给他们,就当作是种锻炼。
学院的院长梁子明看见皮肤被晒得偏黑的方韫知,差点没认出她来。这不怪梁院长眼神不好,方韫知在学院所有老师里年纪最小,偏偏长得还显年轻,一张脸生得唇红齿白,眼镜后的眼睛总是水灵灵的,比学生还像学生。
好端端的大白萝卜,下了趟乡,就折腾得黑了一圈。不过这不算什么坏事,起码看起来也健康了许多。
“方老师辛苦,”梁院长原本打算递给方韫知一支烟,记起方老师是不抽烟的,又把烟收回烟盒里,“既然回来了,有空的话,我请你吃个饭。”
方韫知摇摇头:“饭不用请了,但是今年我想跟梁院长你请个假。”
梁院长问:“拍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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