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维利执政官的微笑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额头上忽然炸开了妖冶的红色 像一朵在刹那间绽放到极致的花,与它一同腾起的是淡青的轻烟。

转轮式燧发手枪握在女王右手中,枪身在在火光下泛着金属特有的冰冷的银色光泽。女王苍白的手背上骨骼凸起 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静脉显出森然的青色 腕骨像山脊一样伶仃消瘦。

然而就是这样一只纤细的手在开枪的时候却稳得令人心生畏惧。

血雾后面,女王素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张由白银打造的面具。

雅维利执政官的尸体向后重重地摔倒在地面,袖剑磕碰到岩石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像被无形的物质凝固住了一样 一时间没有人敢说话,人们沉默而又敬畏地看着女王垂下枪口,独自从血泊中站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朵浸透鲜血的玫瑰在黑暗中绽放。

溅到女王脸上的血在王冠下缓缓滑落,古艳森严,带着压倒一切的威仪。她移动手腕,对准了最后一名踉跄着 想要逃出中殿的刺客,漠然地开枪。

枪响之后 今夜的玫瑰海峡之乱彻底落下帷幕。

海水拍打着礁石,发出的潮声一重叠过一重,苍鹰盘旋飞行在水面上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堂弟苍白的面孔被冰冷的水淹没 穿着被鲜血染红的衬衫从幽暗无关的深海海底违背自然地缓缓上浮。

你杀了我 你是家族的叛徒可耻的叛徒

堂弟在水里睁开眼 没有血色的嘴张开的时候 有蛆虫从里面掉出来。

海因里希的额头隐隐约约地疼了起来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礁石城 低头看的时候双手湿漉漉的 残留着鲜血。海因里希想起自己好像刚刚进行了一场决斗 将自己的堂弟亲手杀死后 又抛进了海底,傍晚的时候风暴将至。

可堂弟的样子怎么都不像刚刚被扔进海底,他的头发里,身上,手指间长满了暗绿的海草,一条破破烂烂的绳索缠绕着他,绳索下是海因里希用力绑上的沉重石头。

他杀了自己的血亲。

海因里希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清楚地知道自己违背了家族最重要的信条之一。

双头蛇家族不是温暖的家族,家族内部的同样存在阴谋和仇恨,但是双头蛇家族绝不允许为了外人来对付自己的兄弟。这是蛇群在凶险的森林里,活下来的最关键的法则,当蛇群团结在一起行动的时候,哪怕是雄狮都将成为这种带着妖邪色彩的生物的食物。

凡弑血亲者,必遭罪罚。

所有的海因里希家族成员从出生起就无数遍地背诵这句话,比知道“诸神在上”更早知道这句话。这正是一个家族经受时间磨砺,得以留存下来保有自己实力与地位所必须履行的。家族的利益高于一切,家族的尊严重于一切。海因里希家族便是罗兰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历史可追溯到城堡刚刚在这片大地建起的时候。

凡弑血亲者必遭罪罚

堂弟的声音模糊阴冷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挣断了身上的绳索,指骨抠进岩石里,像蜥蜴一样向上攀爬。

海因里希抽出了枪,平静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他将枪口抵到堂弟向上仰起苍白的面孔上,扣动扳机,火舌喷吐,硫磺与硝石的味道格外呛鼻。

堂弟的尸体重新从悬崖上栽下去,被打上来的潮头淹没。

海因里希站了一会儿,转身朝着城堡的方向走去,道路两旁逐渐升起了迷雾,雾气里涌现出一张又一张苍白的面孔。他们站在浓雾中,嘴巴一张一合,声音重叠在一起。海因里希在他们中看到那些家族城堡长廊上经常看到的面孔,那是海因里希家族逝去的一代又一代人,到了最后父亲的面孔也从浓雾中浮了出来。

不要停,不要听。

有个声音低低地对他说,那个声音仿佛在他心底早就存在很久了,只是直到今日他才终于听见了。

海因里希握着剑,穿过浓雾,道路的尽头就在眼前,尽头处是礁石城城外的灯塔。

站在白色的灯塔外,海因里希隐约有些恍惚。

他记得阿黛尔喜欢跑到这里,在灯塔上待着。她喜欢在这里看着礁石那边的潮水,看雨燕停歇到灯塔的栏杆上,而待在这里比爬到礁石上安全,凯丽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地默许了。

站在灯塔的螺旋扶梯下,海因里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紧张,他听到自己的心跳,鼓点一样。他站了很久,才有勇气踏上扶梯,一级一级地向上走,手心里逐渐沁出潮湿的汗水,海风迎面而来。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看到一道纤细的背影坐在灯塔的露台上。

海因里希站在那里,风声潮水声全都消失里,那一瞬间心脏像被海水淹没,又像空空洞洞地成了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漩涡。女孩穿着细亚麻长裙,月光般的银发披散在肩膀上,她眺望着礁石的方向,轻轻地哼着歌。

雨燕停歇在她身边的地上,啄食着面包碎屑。

海因里希一上来,它们受到了些惊吓,振翅飞高了些,落在灯塔顶上。

“公主。”

他低声说,像不敢惊醒什么。

女孩回过头,她的头发被风吹动,皮肤像雪一样洁白,在晚霞里被镀上淡淡的玫瑰花瓣般的绯色。她朝他微笑,海因里希在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胸口的衬衫处染着鲜血,头发也在向下滴落血和海水,应该是和堂弟的那场决斗时搞的,伤口犹自在尖锐地疼着。

她那么美,美得像黑暗里腾起的火,让冷血的动物向往而又不敢真正触碰。

蛇盘绕在火边,小心翼翼地守着它的那一点火光,不愿意离开,也不敢靠近。只能那么盘着,然而为什么不试着碰一碰火焰?海因里希听到心底的那个声音在问,为什么不再近一些?

“您看到了啊。”他轻轻地说,松开握在手中的细剑,望着坐着的阿黛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情宛如在等待一场漫长的审判。

阿黛尔朝他伸出手:“陪我看晚霞吗?先生。”

先生熟悉的称呼突然让他觉得十分难过,难过到好像有人对着他的胸膛开了一枪,连带着当初肋骨上的伤也在隐约作痛。他踉跄着,走过去,跌跌撞撞地在他的小公主旁边半跪下。

“我都看到了。”

阿黛尔轻声说,她屈膝而坐,裙裾垂摆,露出一截素白优美的小腿。她将身边的面包拿起,撕开,递给他一半。

“谢谢您。”

海因里希接过面包,学着阿黛尔的样子,撕成小碎块,喂给那些雨燕。或者是因为他一身血污不像好人的缘故,燕子们更愿意挤在阿黛尔身边,而她垂首的样子也确实像极了无瑕的安琪儿。

“没什么,”海因里希说,顿了顿,“您以后不要信任我,殿下。”

阿黛尔抬头看他,那张唯有神明亲手雕琢才能刻画出的脸庞上带着疑惑,令那双瑰红的眼睛带上悲伤的神色仿佛是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海因里希感觉心底的深渊正在将他吞噬,有个声音在低低地制止他,告诉他该走近她,这是最后的最好的机会。但那悲伤的深渊却在叫他该说另外的话。

“不要信任我,海因里希家族只追逐利益。我救您,我为您拔剑,都不过是为了家族的利益”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剥落自己所有的荣耀面具,露出狼狈不堪的内里,“我不过是个将赌注押在您身上的虚伪之辈。我不值得您交付信任,我是个海因里希,未来也许是海因里希家族的族长,我接受家族的培养您明白吗?”

“明白什么?”

阿黛尔移开目光注视着汹涌浪潮的海面。

“从我睁眼起,便看到家族的纹章。我所衣所食所学所行,皆来源于家族的支持。我的知识,我的剑术,我的财富,我的地位我的一切,皆是家族赋予我的。海因里希这个姓氏便是我的骨骼与血液,我接受了家族的给予就必须承担家族命运的责任。我会为了家族教导您,支持您,保护您,有朝一日也会因家族而背弃您,与您敌对。”海因里希慢慢地,一句一句地说。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潮水渐渐涨起来了,拍打着灯塔的底部。他们坐在灯塔上,就像坐在被海水分隔的另外一处领地,这里只有他与阿黛尔。天地茫茫,太阳在海平面上只剩下一点小小的影子,在海面上镀了一层橘红。

“所以”海因里希注视着太阳沉落到海平面之下,最后的光彻底消失了,就像心底的那条蛇正在亲手熄灭它好不容易有的那点火光,“您以后不要再”

“陪我给灯塔点上火吧。”

阿黛尔打断了他的话,她将最后的一点面包屑洒落在栏杆上,燕子早已归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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