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江苒使人搬了藤椅到院子里头,夜风尚有凉意,蚊虫却早已次第喧嚣起来。她使人在院子里头摆了饭菜,惬意地用着晚饭,边上杜若站着为她打扇,驱赶蚊虫,见她全然不将白日之事放在眼里,不由有几分焦心,只道:“姑娘,都这会儿了,咱们还这样坐着不动,只怕……”
江苒用银签字戳了一块削好的桃肉,才送到嘴边,闻言抬了抬眼,“怕什么,怕我爹偏心?”
杜若见她眸光清明,不由替她感觉到几分酸涩,忍不住低声劝慰说,“姑娘到底还是长女,老爷总还是看重些的……”
江苒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的事情,她就觉得如今再去争什么父亲的宠爱是十分可笑的事情。
到最后家业凋零、金银散尽,她连自身都不能保全了,这么区区一点儿父亲的欢心,又算什么呢?
她兴致缺缺地放下银签,只问杜若,“江云都这么大了,你说我爹把这件事情瞒了我多久?瞒了整个定州多久?他年年都是要回京去拜见族里长辈的,为什么偏偏是今年把殷氏带回来?”
杜若一怔,有些想不明白,却听她继续问道:“江云来时,身边跟了丫鬟婆子,可见平时吃穿都不缺了她,那殷氏身上用的香膏,是我先头花了三钱银子才托人从京中唯一一家浣溪沙里买来的,仅香膏一项便如此,旁的自然不少。更别提在京中置办宅院,不知要花多少钱。我平时吃穿用度,多是母亲遗留的资产,可父亲不过五品官员,养这样一门外室,一年不知所耗几何,他的俸禄够用么?”
官员自然会有些灰色收入,江司马是定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也少不了,可论起这置办外室来,却着实有些过了。
杜若在她身边,自然也学了认字算术,只是粗粗一算,便算得脸色发白。
“我恐家中,近来会生事。”江苒说,“父亲志得意满,可连你我都能瞧出来的不对劲,旁人又如何会置之不理?”
她从醒来便开始思虑这个问题,见了殷氏之后,便有了计较。官场倾轧之事她虽不了解,却知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江司马如今享受了超出他品级该有的富贵繁荣,后头被抄家下狱,便绝非偶然。
更悲哀的是,她发现,她是改不了这事儿的。且不说江司马会不会听她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殷氏都养在外头十几年了,江司马贪墨也必然不是一天两天。
杜若越听,脸色越白。
江苒仰身躺倒在躺椅之中,望着满天繁星,一时四下静寂无声。杜若跪倒在她身侧,嗫嚅说,“姑娘,那咱们怎么办?”
“劝,自然是要劝的。”她闭了闭眼,倒像是有些疲惫,半晌复又睁眼,一双眼里复又清亮起来,“办法总是会有的。”
第二日便是江苒说的花朝节,江云一早就起身梳妆打扮,她心里不愿意叫人看轻了去,便选了簇新的衣裳,挽了京城如今流行的高髻,妆点出十分的大家气象来,这才吩咐人去江苒那头问说,“姐姐起身了不曾?”
杜若被留下看家,见江云身侧丫鬟在门口探头探脑,心下冷笑,只是问她,“五娘子向来已然妆点好了?”
丫鬟机灵,听出里头没有好意,忙福身回道:“五娘子起得迟了,草草梳洗罢,便忙叫奴来瞧瞧这头四娘子是不是久等了。”
这是殷氏吩咐的。江云早早起身梳妆打扮,又故意来问江苒这头,如今天色尚早,听说四娘子常常睡到日上三竿,这样一问,江苒定未起身,做妹妹的再虚伪地催一催,她自然草草收拾就得出门,可不是就要被江云给比下去了?
可却架不住江苒不按套路出牌。
杜若道:“四娘子已经骑马出门了。”
丫鬟:“……”
杜若未免江云再有口舌,便说,“咱们定州的女郎,骑马上街是常态,四娘子乃是念着五娘子适才来这头不会骑马,这边特特吩咐门房套了马车,你只管叫五娘子坐车去就是。”
其实真相是,江苒不耐烦同江云白费口舌,自个儿起了个大早,换了身男装便出去溜达。
春日美景,大难临头之前,自然是能多看一天是一天,大好春光若用来与江云一道坐着相看两厌,那可真是辜负了。
且不说这头江云算盘落空气得绞碎了一方帕子,那头江苒却是极为悠哉悠闲。
所谓“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到了花朝节,滱水河畔,衣香鬓影,全州县的娘子郎君熙熙攘攘,俱汇于此。
心灵手巧的娘子们领了侍女,剪了五色彩笺,取了红绳,把彩笺结在花树上,此谓之赏红。
河畔一处空地上,高高地搭起了一座台子,妆点得繁花似锦,献官、赞者主礼,祭奠花神后,才是一年一度的“争春”。
所谓“争春”,便是各家的娘子们上台展示才艺,时人风气开放,追捧才子佳人,这样好的露面机会,定州远远近近但凡有些名声在外的小娘子们俱都来了,齐聚一堂,譬如那夭桃秾李争春,人比花娇,乃是一等一的美景。
江苒特特换了男装,如今站在郎君群里,自个儿落得悠闲自在。她拿了把折扇抵着下颔,漫不经心地听众人说话。
郎君们平日瞧着斯文,这会儿却很有些话能说道,一下窃窃说听说名动定州的王家女郎要献曲,一会儿又说才情艳艳的徐娘子才学了京城来的羽衣舞,还有仰慕才女的又念着蓝氏的那位娘子,说不知道她会不会当众作诗。
猝不及防的,便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一郎君道:“我听诸君话里话外,说的都是定州最出色的女郎,只是我听闻定州最出色的乃是定州司马江家的嫡长女,说是生得潋滟若朝霞,一顾有国色,怎的诸君反而不提了?”
旁人便同他解释道:“郎君谬矣。那江氏女郎美则美矣,只是性子不羁且轻狂,莫说这样的日子了,纵是刺史设宴,她想推也总推了去,听说倒有人在写茶馆酒楼见过她倩影,只她从来目无下尘。这等女郎,再是美貌,无甚才德,如何能得我辈推崇?”
江苒折扇下的嘴唇微微一勾,便是冷笑了一声。
她自是知道自个儿的名声不好听的,只是上辈子不在意,如今也不会在意。
不时,却又听见了风言风语。
郎君们道:“不过听说江家昨儿才从外头接了个女儿回来,听说养在外头数年,也不知是何佳色。”
江苒略略抬眼,便瞧见不远处有人匆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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