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念又在楚州悠闲了两日,方才启程。
主要是黎南这个黎家独苗,出个门真不容易。
先是一家女眷坐一起,陪着黎南她娘一齐哭了一日;隔日,黎老太爷将黎南唤过去,又仔仔细细嘱咐了大半日。
随念出去逛了一逛,不曾见到那场面。但听府里的丫头说,黎小少爷跟黎老太爷谈完后,整个人就像老了十岁,一张公子脸耷拉成了老爷脸。
秉着仁爱之心,随念决定去瞧瞧。
没成想这个平日里的闲散人,真要找起来还真费劲。找了半会儿没找着,也就作罢。
夜里,果儿却来报,黎南来了。
随念一见到人,便觉得丫头们的传言并非瞎嚼舌根。眼前这人,眉头锁着,头耷拉着,肩也向下垂着,手上还拎了壶酒,步子有些踉跄。走近了还能闻到一身酒气。
随念皱眉:“你出去喝酒了?难怪下午找不见人。”
黎南将手一伸,动了动嘴皮,言简意赅,“喝!”
随念觉着这人状态不大对,明日还要赶路,带着个醉鬼她可麻烦,遂义正言辞拒道:“我可已成婚了,和你一个大男人深夜对饮,我夫君听了会生气的。”
黎南不理,径直坐到院中:“我俩什么关系?穿一条裤衩长大的,你家王爷要有意见,让他找我,小爷我的拳头,可比他的硬。”
随念翻个白眼,坐下问他:“你喝了多少,就醉成这样?”
“醉?小爷我自小就不认识这字!”得嘞,喝醉的人最不能提醉字。喝醉的人,也肯定不能讲道理。
打发了果儿去拿酒杯,也顺便端点吃食过来,就当宵夜了。
酒杯一上桌,随念就赶紧给自己满上。这位爷是已经喝醉了,可不能再多喝了。
黎南看她急急忙忙抢酒壶的样子,笑道:“我就知道你想喝得不行,还跟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妇。”
这糟糕的用词,随念差点一口酒喷到他脸上。“不会说话就别说!”一巴掌拍过去。
黎南没有躲,只嘿嘿笑着,脸上的落寞却分明。
随念又满上一杯,端着酒杯问:“说吧,今日这般买醉是为哪般?”
“还能为什么?我家那点子破事你又不是不知道。”黎南也想满上一杯,却被拦住。他有些恼,“我是邀你共饮,你怎么还霸占上了?”
“你家能有什么事?不就是这一堆家业,等着让你继承?”随念嗤之以鼻。
听到这句话,黎南登时泄了气,也不急着抢酒喝了,自嘲道:“是呀,这锦绣繁华,就等着我继承呢。呵,这样看来,我还真是不识抬举。”
随念知道他的心结。这锦绣繁华下压了太多污垢,他不想被这污秽沾身,所以就一直逃避。
随念默了片刻,慢慢说起往事。
“我爹刚一过世,我和我哥立马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北部各方势力都虎视眈眈。从前的老部下带走了随家一部分亲军,随家在北部一家独大的局面不复存在。我当时还小,遇事只凭意气,我哥跟在我后面收拾了不少烂摊子。没过多久,我哥也得带兵去边关镇守。我嫂子根本看不住我,怕我惹事,他只好咬牙把我扔进了军营。想着,有他看着,总不会出什么差错。”
随念喝了口酒,润润喉,继续说,“军营很苦,边境很荒凉,战争很残忍,可是这些却真的平息了我的情绪。你知道吗,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紧张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连弓都拿不稳。我从小自负武艺,可真到了战场上却不是这么回事。满满当当都是人,一刀一剑都是血。你迟疑一下,身边可能立马就会有人倒下。我整整做了一年的噩梦,肚子里憋了很多的委屈。可是当我回城换防的时候,我看到那些在边境做着小生意、养儿育女过着平静生活的人,又会觉得一切很值得。那时候才开始明白,身为军人,为的是什么,而我随家,立家之本又是什么。”
随念看着黎南,眼里有些释然,也有股子坚毅,“说了这么多,我只想告诉你,或许,你把双眼放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你就会看到许多人和事,而不只是黎家这四方院墙。俗话说,好男儿志在四方。”
如果她当初也只沉溺到随家一家之荣辱中去,那么她所能走的路,也只会越走越窄。可她看到了随家以外的地方,有了更多的路,和更多想做的事。
失去的,她会和哥哥慢慢找回来。而她想保护的,也会靠手中的弓和箭好好守护。
黎南对这些事有所耳闻,却不像随念自己说来那么清楚。
虽然她语气平淡,但他知道她从小爆烈如火,如今的平淡,不过是受了太多打磨后的收敛。他看得见她平静下掩饰的滔滔情绪。
“呵,谁能想到,我堂堂七尺儿郎,还要你个女子来教我,好男儿志在四方。”黎南嗤笑一声,也觉得自己窝囊。
随念呛声回道:“别瞧不起女人,我那把弓下,可死了不少这样的人。”
黎南觉得背脊有些发凉,清了清喉咙:“在下可不敢,区区在下,马上就要为您和您的夫君鞍前马后了。”
终于把酒清得差不多了,随念仰头饮下最后一杯,起身总结:“道理你都明白,可不迈出那一步,你始终不是真的明白。家族的兴衰荣辱我们这些子弟自然无法逃脱,可只耽于这些,那这一辈子就真的只有家族了。”说罢,看着黎南一脸呆样,无奈摇了摇头,“你还是跟着姐姐我干吧,姐姐不会亏待你的。明日就得启程,早些歇着吧。”转身回了房。
黎南望着随念的背影,半天回不了神。
撇开最后一句话,随念说的,确实在他心里激起了层层波浪。
他好像真的让家族给困住了。他为自己做了一个牢笼,然后一直活在这个牢笼里,不再寻找别的可能。
他无法逃脱黎家。可他不仅是黎家长孙,更是他自己。
遮挡着月的云,被夜间的风,吹散了一些。月光从云间缝隙泻下,连带着人心里头都亮堂了些。
第二日一大早,黎家老少便齐聚到祠堂外。祠堂里只有黎南和黎老太爷。
黎南在黎老太爷的带领下,向各位祖先焚香作揖。案台上,牌位森森,静默中,黎南觉得似乎正在面对列为祖先的质问。想起这几年的荒唐,心中自觉有愧。
黎至高慈爱得看着这个孙儿,心中百感交集。做这个决定其实颇为不易。
这个孙儿是他心中认定的黎家接班人,但既然要接下黎家满门荣辱,那势必也要多加历练。再怎么是独苗,再怎么金贵,也得经历得住风雨,才能谈守得住富贵。
黎至高苍老却厚重的声音,在高高的祠堂中显得越发庄重:“南儿,自幼我便教你行军打仗,也教你持家治家。如若不是黎家人丁单薄,我也不会强逼你接下这副担子。这副担子有多重,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黎南心中愧疚难当。他从前也未曾觉得爷爷就老了,可看着他此刻伛偻下来的背脊,他好像才明白,他将黎家所有担子交给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实在是太过忤逆和任性。
眼眶酸到有些发红。
“我知你视它为枷锁。可爷爷已没有别的人可托付了,你就当我自私一次吧!黎家有如此基业,是许多人用血和命换来的,不止我黎家人的血,还有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你是将门之后,得去战场上,才能找回自己肩上的责任。别怪爷爷心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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