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隐回到屋中,关紧房门,绕过一张竹枝立屏,坐到桌案边沉思。

竹屏用江南丝绸轻糊住,遮挡效果并不明显,可以透过那层布料看见对面家具陈列,但是留下的影子隐约朦胧,别添一丝云遮雾绕的意味。

徐鸣这个莽人不会有此等情趣,这种布置大概是山庄的原主人,那位被黄州起义军造反的前知府留下的。

看来这位知府很懂得人生得意需尽欢,光这一间用来待客的厢房就显露了不少情致。比如房中香炉做成仙姑模样,青烟从飘飖的衣袖和裙摆底面流出,像是仙人腾云驾雾的美景,再比如这面竹屏之后就是床榻寝室,若有女子在其中轻褪衣衫,男子在外间饮茶时也可略观一二,如同隔雾看花别有意趣。

这山庄确实挺美,是用黄州和自己的命换的。

她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些无关紧要的装饰上,却还是扶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陈裕卿黯然神伤的样子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方才她见他落泪,一时没有压抑住心中波澜,眼旁酸涩,嗫嚅道:“重……重九,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我希望……在我们达到目的的途中,不会洒下无辜之人的鲜血。”

她说完这句话,一时屋中寂寥,只闻得风声几许。

半晌,陈裕卿缓缓问道:“何为无辜?”

她一时语塞,他见她不言,便轻笑一声:“阿隐,你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凡是卷入到这场争斗中的,哪一位是无辜之人?”

时近中午,窗外的日光愈发耀眼,周隐索性脱了鞋缩到床榻内里去,拉下厚重夹棉的床帐,抱着双膝靠在背枕上,双眼怔怔。

她没有陈裕卿那种博弈天下的野心,她要仔细思考自己想要什么。

是为了报复周家的血海深仇?可不管她承不承认,关于而是的那点记忆已经在岁月中消磨地不成样子,有时候听着别人偶尔的一句当年周将军如何如何,她竟觉得陌生地像旁人家的故事。

是为了在这世道中寻的一个安身之处?可她周隐一没有作奸犯科而没有冗官压榨,从小被唐知府养大,虽受过冷落,但好歹衣食无忧,想要谋生,有比这更加稳妥的方法。

她突然发现,当初跟着陈裕卿离开罗城,仅仅是因为她只是想跟着他而已。

郦元琛的那句话像飞雪一般沉落在安裕口的战场上:“丫头,我们这些人,心中若没有一根柱子撑着,迟早有一天要垮掉。”

面对满目鲜血的尔虞我诈,面对至亲之人的随时背叛,面对君臣之义被心中利益亵渎,面对所有假慈假悲者心中的暗流涌动,若没有坚定的信念,真的会随时垮掉。

现在看来,郦将军果然是老狐狸。

周隐开始怀疑自己,两年前不顾一切地跟随陈裕卿来到黄州,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正在她闭目沉思时,一阵叩门声响起。

她翻身下床去开门,一张皱纹横生的面孔出现在门框处。

面前的老者大概六十出头,身穿细花缎,双眼细长,面庞发白,应该是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但浑身又透露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练气息。他身上的罗饰并没有徐燕安身上的华贵,虽然绣花镶珠,却给人一种田舍翁陡富的气质,像是刻意的炫耀。

他的腰间挂着一大串钥匙,周隐不动声色地瞄了几眼,看到他为了防止混淆,特意在每把钥匙的孔上挂好了牌子,上面写着流芳斋玉髓阁之类的字样。

注意到她疑惑的眼神,那老人谄媚地笑了笑:“大官人,小人姓刘,是这一片的管家,特地给您送饭来的。”

说罢他举起了手中的饭盒,周隐才恍然想起,确实是到了该用午膳的时候。

不过此时她无心享受美味,只是吩咐他将饭食放到一边。刘管家放下饭菜后依然没有离去,乖顺地垂手立在门边,静等周隐的指示。

这管家想来也是行宫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却也不知道昨晚的变故,只当宴席早早散场,然后府中私牢里送进来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新犯。她是徐鸣身边的红人,此番管家亲自前来送饭,除了刻意巴结之外,应该也有些打听消息的意味。

她并不稀奇,现在这偌大行宫里的人哪个不会见风使舵?知道谁得势谁失势,也能避免站错了队。

刘管家在贵人面前伺候惯了,早已养成了一种趁他人不注意时偷看的技能。他虽然垂着头一脸乖顺,却趁周隐不注意的时候暗地观察她。他看到那位行宫里传得十分邪乎的军师绕过那道竹屏,从容坐在桌案边,似乎抬袖拂了拂桌上的灰尘。

他的心头咯噔一声,暗地里啐了那位负责洒扫的小厮一口,心想小兔崽子竟忘了擦桌面,等回去就把他的腿打折。

奇怪的是,贵人被没有因此发脾气,反而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看这园里的陈设很有意思,今日难得出日头,刘管家若无旁事,能否带着我四处游览一番?”

刘管家受宠若惊,连连拱手:“大官人若想游园怎能叫咱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相陪,小人这就为您安排几个貌美的丫头伺候,大官人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她们,或打或骂都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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