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正因如此,尼尔会用上葵花味的香水,确令李子瑜感到惊讶。

李子瑜患了一个坏毛病,每逢要与尼尔擦肩而过时,蓦地会感到一股莫名的怦动,她减轻步伐,佯装头痛,漫不经心地晃一晃小脑袋,适机把脸撅过去,猛嗅一口他腋下那豪不厌倦的香味。

几乎熏晕的剂量,醍醐灌顶。

这类同于公车痴汉一般的鄙陋行径,会使我感到异常的狼狈,屏息间面红耳赤,好似真干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一般,埋低了头,折身走两步快的,迅捷地赶回自己的办公桌前。

然而,当她如是难为情地行事数回,李子瑜发觉,自己扭捏的小动作竟然变得这般的娴熟与老练,行云流水得已经没有任何停顿、犹豫,好比是吃着寻常家常菜一般,久了,连招呼都不用打,动筷一夹,即可大快朵颐。

大城市是个让李子瑜憎恶的地方,特别是广州这个蒸锅般炙热的大城市,八月里,简直恨不得把她们一股脑地全倒进去,哪怕是没有去皮。

中午临近吃饭,李子瑜几乎是将两只脚不动声色地挪到了过道上,并使半边臀部颤巍巍地悬于办公椅的金属边缘,右手装作点击鼠标,左手则紧紧地攥住了钱包,耸动的耳风,及眼角余光里,顾盼着挂在墙上的那面小时钟,敲响下班的美妙声乐。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得逞,秘书小文在下班的人流中,逮住了李子瑜,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就跟嫌恶地拎起一只浑身发馊的丑猫咪,不顾其内心的挣扎与求饶,一刻也不愿留,便甩也似地扔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李子瑜讨厌这样形容一个人,简直弃之敝屣,人须照料的果真还是自己,愈加谦卑便愈加苛求被抚恤,可人摔疼了,似乎不计较那么多,悻悻然地窜逃到垃圾桶边,神色惊慌地望着眼前经过的各色皮鞋革履。

李子瑜之前从未踏入过总裁办公室。

里面的装潢有如琼楼阆院,窗缘与横梁衔接裱有酱色的沉木,下四为仿椽栿,栿上架驼峰托脚,榑檩下雕有龙凤,镂空窗花的四角镶刻一簇莲蓬,蓬头蜿蜒而上,簇拥住一团半苞盛绽的花蕾,绚丽又神秘。

李子瑜踏一步向前,珠帘挑起而入,中堂摆一张榫卯结构的罗汉床榻,龙头怒冠,龙斑逆鳞,大红酸枝的屏风纹理分明,旁侧是酒柜陈列,后方则有一座五四见方的假山水池,绒枝繁茂,叮咚清澈,有红龙锦鲤游离其中。

盛水的翠竹盈满,吧嗒一下,叩击在浸没水面的宕岩,鱼翔浅底。

总经理尼尔,空降任命不过两月,香港总部便从北京重金聘请了某著名室内装潢大师前来主导广州分部的翻新设计,前后施工工期只耗费两周,可见对尼尔寄予何等的重视与期许。

此刻的尼尔,正埋头伏在办公桌上,她大概知道他是在熟睡中,即便隔了两米远,李子瑜仍然能清晰地听到那均匀的疲倦呼噜声。

他的那头中短直发,明亮而飘逸,予扫过来的坐地风扇轻柔一拂,几根顽皮的额前青丝,便会满不在乎地碰了两碰他的鼻尖,那双修长的眼睫,时有颤动,嘴唇嗫嚅两下,即见他眉头一蹙,身子裹得更紧了。

这似乎与室内温度有关。

心底有这番猜测,李子瑜本不想理会,犹豫少倾,仍是放缓了脚步,轻盈地走过去,关掉了风扇,并调高了空调室温。

回头匆匆的睥睨,李子瑜近距离地观望到,这位与她明明不过是同龄般大的总经理,那张时刻无不板着的忧郁俊脸,此时,恬静而松弛,宛似背靠在橄榄树下,任凭柔风于指缝间吹进脸庞,放下了重担,拾起少年童稚的往昔,再没有烦恼、忧愁与困惑那般。

须臾间,她心念一动,竟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种小男孩那般孤寂、羸弱的错觉。

李子瑜怔忡了好几秒,随即又拼命地晃了晃脑袋,甩掉了那种对她,或者对他来说也是,滑稽而又可怕的想法,她环顾一圈,低头望了望尼尔,再扭头,再凝视,直至她脖子酸累,僵直着无法运作,脚步零乱,差点儿摔倒后,才在身边一张椅子坐下。

李子瑜这样刻意表现出来的行为,实在是不知道装给谁看,她更不清楚的是,总经理有什么理由,会让她这个闲杂人等,进入他的私人办公室。

她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李子瑜并不是不懂规矩,奈何嘴舌拙笨,言多便易错,刻意地与他人保持距离,工作上的问题能不问则不问,谨小慎微地存活在办公室这个丛林法则里,某种意义上,就是规避一些事,怵惧自己那过分的拘谨,倘若稍有差池便轻易成为众矢之的,会叫人看笑话,自卑的女孩,脆弱得宛如搪瓷娃娃,她将所有的情绪都收纳于心,太久之后,连回馈陌生人帮助一个动容的微笑,都会忸怩支吾。

老干部们的态度从热情到友好,从友好到礼貌,再从礼貌降为他都恨不得一并抹杀掉的日常招呼,纵使招呼,灰溜溜走的也是她。

呱呱落地的时候,她那一哭腔是格外响亮,毋须有人拍吓,外公掐指一算,便说这娃儿灵,将来铁定有出息,出息不敢望,李子瑜将他那副明清年代的扳指磕破后,轻易逃脱掌罚之迅雷,讲明天赋这玩意,且不论贵贱,多与少还是有的。

李子瑜有先天性生理缺陷,长短腿,走路跛脚,好的是,不算明显,一瘸一拐走得竟然还挺快,小小年纪,看到黑白电视里的舞蹈演员,会胡乱比划,那时候外婆还在,她会提着李子瑜的双手,让她即便笨拙得如同丑小鸭,依然能骄傲地踮着小脚丫,踏着外婆的步伐,手舞足蹈。

外婆年轻时,长得一副美人坯子,是地方上微末的粤剧艺术生,外婆丢光了家当,唯独藏有一把马头琴,暗沉的纹理面漆褪掉了不少,她有时会拥李子瑜入怀里,告她一声安静,弹一首平调的曲子,李子瑜也不闹,较真地听,在懵懵懂懂的岁月里学会音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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