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三京城遭受了百年未见的天灾,鸡蛋大的冰坨子不仅砸伤了人,砸损了房屋建筑也直接将正月年关的热闹氛围砸没了。
夜灯长明直至清晨第一缕曙光照进军司议事处时,提醒了此间的众人他们已经整整一夜不曾阖眼。
严玦写完最后一个字,按上印章,有关现下灾情救助情况的折子总算是写完。
他将折子递到刘瑜手上,“立刻送进宫。”刘瑜接下便匆忙离去。
白昊端着汤药走进屋中见严玦已经放下了笔,正阖眼休息,他悄声吹熄了蜡烛将汤药端到严玦跟前,只说了一句,“主子喝药的时辰到了。”便也安静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半刻之后,严玦睁开眼,眼神清明半点倦色也无,他端过药碗一口饮尽。
屋外有人急叩房门,便又开始继续忙碌。
街上再无多少行人来往,便是有,也是埋头行色匆匆而过,街道两旁各家各户紧闭房门冷冷清清好不凄凉。
将军府这回虽没有遭受多大的损失,可气氛依旧是凝重的,寻常有人从廊下走过,也是脚步轻轻。
大人们已经商量好了,王菲菲腿伤不宜挪动,便留在将军府里面养伤,只是王副将同王娘子必须得回北部了,也不能留下来照顾她。
王菲菲起先还执意要同爹娘回去,可王娘子却犹豫了,她舍不得女儿,却不想让王菲菲跟着颠簸一路,一个姑娘家腿上若是留下了残疾,日后可怎么好议亲?
上官玥自动请缨,“还有我陪着菲菲姐姐呢,王婶婶尽管放心,我会照顾好菲菲姐姐的。”她可是很会照顾人的。
王娘子见她神情真挚,那颗担忧着女儿的心放下了不少。
女儿留在此处,还有小友相伴,倒还不错。
她笑道:“那我便将菲菲托付给玥儿姑娘了。”
十六那日就要启程北上,众人都在收拾着回北部的行李,只有几位小姑娘陪着王菲菲,依依不舍。
王菲菲住的客院里,小姑娘们都聚集在了此处,也不像平日里那样闹腾了,只安安静静的陪坐着。
旁人神经皆是凝重的,只有王菲菲还笑的一脸轻松,“你们怎么都不说话?我又不是以后站不起来了。”
“菲菲姐姐,都是我的错。”胡元元沮丧着脸,“害你这回不能同大家一起回家了。”
王菲菲轻轻敲了她的脑袋,“我又不是永远不回去了。”
胡元元嘟囔道:“可是你一个人住在将军府里,整日还不能出门,该多无聊。”
上官玥端着煲好的养生汤,推门而入,笑眯眯回道:“还有我陪着菲菲姐姐呀。”
她方才没过来探望王菲菲,便是因为她早早地去了厨房,熬上了一份她特意请教了蓝凨的养生汤水。
她将汤盅刚到床前小几上,揭开了汤盅的盖子,一股热腾腾的香气迎面扑来,叫人忍不住去看里面到底装着何物。
汤水是用棒子骨熬出的高汤煮上了干菇,再切细了姜丝,撒少少许盐,放在火上煨半个时辰,就能得了。
便是这样简单,就已经让人觉着鲜香无比。
她舀出了一碗来,“菲菲姐姐,你快尝尝。”
她催促着,仿佛王菲菲喝下了这碗养生汤便能立刻好起来。
王菲菲尝了一口,“好喝。”
她松了一口气,笑眯眯坐在一旁,“那就好。”
“这是秋天的时候,姨母带着我们去村子时,捡的蕈菇晒干存放,蓝叔叔说了,用这个熬汤能够让伤口恢复的更快。”
“你要是喜欢喝,我天天都给你煲!”
“元元妹妹,你们放心,菲菲姐姐住在这里一点儿都不会无聊,因为还有我嘛。”
她心里头,特别理解父母不在身边时的难过,所以她才不会叫菲菲姐姐觉着无聊呢。
几个小伙伴因着离别就在眼前,伤感的诉着离别的不舍之意。
两天时间转眼即逝,离别还是来了。
已经宿在衙门两日的严玦回了府,亲自送王副将等出府。
上官玥依依不舍的站在将军府的大门处,同已经上了马车的胡元元等人挥手道别。
“我一定会常常写信给你们的,还有八宝斋新出了糕点,我买了就给你们寄去。”
胡元元哭的一脸泪珠,“说定了,玥儿姑娘一定要记得给我寄。”也不知她是舍不得人还是舍不得八宝斋的糕点,
她是极其舍不得小伙伴们,大家待在一起两个月,关系极好。这一分别,隔着千山万水,再相见只怕是心中美好的愿望罢了。
马车行的缓慢,却还是向前驶去,最后消失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
她呆呆地站在大门处,望着已经看不见马车的街道失神。
她还能再见小伙伴们吗?
这世上所有要经历的事情之中,她想,她最不喜欢的一定是与人离别。离别就代表着同这个人所有共同经历过的事情,皆成了记忆。
想起这个人时,你能想起来的便是记忆之中的他。
可是记忆总有一日会逐渐开始变得模糊,或许会从想不起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开始,渐渐地想不起对方的脸,想不起对方的姓名。
她呆呆地站着,忽然觉着眼角处温热湿润,她抬手轻轻擦过,白皙的手指上一抹水渍。
严玦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旁,取出了一方白净的手帕递到她眼前。
他实在不愿看见眼前的小姑娘哭红了双眼的模样。
可他比小姑娘更加明白,离别只是人生数十载里,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之中,最寻常之事。
比如女子远嫁他乡是同父母离别。
比如男子随军上战场再也不能活着回来也是离别。
比如父母终有一日会同子女阴阳相隔,这也是离别。
这世上,遇见的每一个人,都会在相遇之后,迎来离别。
只是时间长短不同罢了。
他沉默着,不知如何安慰眼前哭湿了手帕的小姑娘。
过了片刻以后,上官玥终于不哭了,她握着沾满了泪水的手帕,忍不住问严玦,“三哥哥,我和元元妹妹她们以后还会再相见吗?”
他想了许久,方才轻声开口,“若是你们有缘,总有一日会再次相见。”
上官玥心里知道,这句话只是安慰她的。
可她还是想要选择相信。
她希望离别的每个人,终有再见时。
寒风乍起,吹起发丝飞舞。
严玦垂眸,看着眼前人绯红的双眼,连鼻尖儿都已经红透,终于没忍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权做安慰,“回去吧。”只是相触一瞬便又收回了手。
严玦是特意回来送别王副将等人,在将军府不过待了一刻钟,简单将京中各处情形同月华公主说过,便又起身去往宫中面圣。
上官玥消沉了整整两日,才算是重新有了笑颜。
她还不忘了每日都给王菲菲做上一盅养生汤。
只是严玦忙得都不能归家,而月华公主时常叹气,让她隐约觉着这回天上落冰雹这事,大约比她从王菲菲口中听说的还要严重些。
这日清晨,她踏着晨曦去往清风院给月华公主请安时,人还未踏进屋里,便听得屋中叹气。
月华公主正在和柳言说家常,“宋家那老太太虽已经六十,身子骨却一向硬朗,平日里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怎得就去了?”语气里不无叹息与不可思议。
只是等她进了屋,月华公主转头便不再提这些事,只同她说起了轻松的话。
月华公主说起严琅又要入学堂念书了,家中可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幸得王菲菲还留在了府里养病,倒还能有个伴儿。
她心里大抵是知道这回天灾造成的后果远比她看见的严重。
她陪着王菲菲说话,忍不住叹气,“三哥哥去了衙门,连着好几日都没回来,我昨日碰见小白回来取换洗的衣裳,他说这几日他们忙得每日都只能睡上半个时辰。”
她心情低落时,总是能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王菲菲安慰她,“将军如今管着虎贲军,担着护卫全城的职责,京城又这么大,这回受损的地方不少,肯定是要忙上好些时候的。”
上官玥点点头,她明白这个道理。
王菲菲有了几分犹豫,“何况,这年还有过完,天生异象,今年只怕会不好过。”
虽然她并不相信,老天爷本就阴晴不定,什么时候要下雨,什么时候要下雪,哪能次次都被预测到。可人类大约都对无法预测的事情都充满了敬畏之心。
难道还真的像她娘告诉过她的那样,这是老天爷动怒降下了惩罚,人间要起祸事,今年日子难过。
若是天上真的有神明,为何人间战场,尸横遍野时,神明不显灵呢?
她抬眼,见上官玥还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她便笑了笑,将话题给不着痕迹的带开,“姑娘今日又煲了什么好喝的汤?”
上官玥终于想起自己还端了汤来,这日子里,汤水凉的极快,她便将先前的话题给抛在了脑后,慌忙去盛汤,“今日我煲的甜汤,是红枣莲子杏仁汤,菲菲姐姐你快趁热喝。”
“好。”
二人便不再议论天象之说。
学堂就要开学了,严琅起了个大早,收拾好了带去学堂的日常衣物,还有功课书本,还有送给同窗好友的见面礼,满满的装了两大箱。
到了要来辞行告别时,上官玥看着他穿了一身素衣,面色沉重,倒不像去上学,而是要去祭拜谁。
月华公主也无什么笑容,一直叮嘱着严琅到了学堂以后,要将那些带去的见面礼亲自给同窗都分一分。
她又让人捧了一株陈放在盒中的人参来,“我不能亲自去祭拜宋老夫人,你去上香时,将这株人参交给宋先生,便说请他保重身子。”
严琅点点头,“侄儿记下了,姑姑放心。”
原来那位宋老夫人便是严琅所读的学堂里,教授严琅功课的宋先生的母亲。平日里无病无灾的,却因着护着小孙女而自己却被冰雹砸到了头,一病不起竟去世了。
宋先生极重视严琅的功课,多年来来无不悉心教导,月华公主十分敬重他。
他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又辞行了月华公主,便启程前往学堂。
眼见着严琅就要走,上官玥忙跟上去,她是有些舍不得的。
“我可不是出门去玩儿,你跟着我作甚?”严琅瞥了她一眼。
“我送你到大门口呀,你在学堂里头要待十五天才能休沐回家一日。”
热闹了两个月的将军府,忽然就又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人,显得冷清极了。
热闹过后的宁静。
她还有些不适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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