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死的看不住,不用管了。”公羊月嘴上懒得费心,却还是默许了魏展眉的提议,走的时候故意同周碧海揶揄:“客官,要来点什么,本作坊柏木、香椿、红白松、鸡翅麻栎应有尽有,即便是百年难觅的金丝楠木,也保准给备足。”
周碧海脸涨得通红,匆匆忙忙跑了开去。
魏展眉的伙计闻言,不迭打了个寒战,背过身悄悄嘀咕:“东家,您这位友人,真不是针对小的?小的眼下赔礼,可还来得及?”
这分明就是他适才询问时的说词。
“放心,”魏展眉大掌一挥,安抚道,“公羊月可从不针对某个人,他一向针对所有人。”
离开庄子后,五人折返绵竹城,路上碰见义庄抬尸,说是昨夜城外五里一处林子有几位出城接亲的乡民为鬼剑所害,尤是人心惶惶。
晁晨捏了个借口,趁抬尸人歇息喝水,掀开白布,偷偷查看裹着的死人贯穿致命伤,剑器口,现场无凶器留下。找人一问才知,发现的地点临近鹿头山,报案人的形貌和周碧海吻合,显然是方婧一行撞上后,曾兵分两路。
而对于不知情的绵竹人,谈话中更多是怪力乱神般的吹嘘和推论,这最为普遍的说法,便是公羊迟的鬼魂作祟。
城下来了几个外来道士,脚踏方位,口唱经词,正作法超度。
双鲤吵着离开,公羊月却没依,远远冷眼瞧看,捏着衣袖里那张字条,一言不发,直到日落深山。
亲眼见着已殁的至亲死后不安,还被拟作鬼怪这般猜忌,换谁都不好受。
这时候,山那头走来个背箩筐的老妪,踩着最后一丝晚霞余晖入城,看城下的男人徘徊逗留而不入,心肠一热,回头攀谈:“小伙子来省亲哇?可是找不着地方?老婆子我在这儿住了几十年,哪旮旯都门清,说来听听?”
公羊月退了一步,疑惑地看着她。
“不识字?我想想,噢,我那幺儿会认几个大字,走走走,叫他给你看看去,他在城西给人看家,今儿正好回来恰饭。”老妪目光落在他搓弄的纸条上,只以为眼前人因字而困扰,连说带劝把人往城里推搡,“要是找不着也甭急,上老婆子家歇一歇,俩闺女嫁走后,房子都空置着,倒也是住得下。”
双鲤跑过去,把两人分开:“你做甚?”
“我,我真没有恶意……”
人都围了过来,阿婆很有些局促。公羊月外氅宽大,抄手时两剑都挡在袖袍下,反观乔岷,衣着干练,宝剑从不离手,因而很是凶相外露。
两个挑着担子的挑夫打一旁走过,瞧着气氛不大对,忙搁下东西,凑过脑袋来,警惕地来回打量:“二壮他娘,可需要帮忙?这位小哥……”
公羊月偏头,看向他二人。
“……瞧着颇有些眼熟。”
晁晨和崔叹凤心里一咯噔,若是公羊月的身份透露出来,难保绵竹的百姓不会迁怒于他,若是再动上手,后果不堪设想。
他二人想打圆,却被阿婆的大嗓门盖过去。
“哎呀,人家来投亲的,还不许跟亲戚长得像?”她一边打趣,一边从箩筐里掏出个布包,把冻硬的鸭油取出一块,给两挑夫塞手上,“手上都是皲子,注意着点,你家娘儿俩身子都不行,还指望你吃饭。”
两挑夫摸着脑袋憨笑,连声道谢,也没再追问,挑着担子往城里去。而后,众目睽睽之下,阿婆又刮下一块鸭油,放在掌心融化,随后把公羊月的手拉过来,替他在拇指虎口间轻轻抹上。
公羊月把手缩了回来。
阿婆张了张嘴,低头背起箩筐,偷偷抹了把眼泪:“我大儿子像你这么大时,也吵嚷着要去闯荡江湖,偷偷跟着一些游侠儿北上,后来听说是跟了哪个姓魏的将军,风光了一阵子便败阵,说是连夜逃了回来,不过,却在城外给人杀了。”她抬头,看着公羊月,“你打外头来,你说说,外头真有那么好么?过不过好日子,又有什么关系,一家人平安健康,不胜过许多?”
公羊月忽然开口:“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六年前吧,”阿婆努力挤出笑容,“哎,说这些做甚,是我睹物思人,倒是叫公子看了笑话。”
双鲤见不得老人遭罪,鼻子一酸:“刚才是我误会……”
阿婆破涕为笑,挽起双鲤的胳膊:“哎哟,你这个丫头,出门在外多个心眼难道还有错?是老婆子我人来熟!何况近日绵竹还不太平,你瞧那边,道长都给请来了,说是作法驱鬼,鬼吃人我是没见过,人杀人倒是恶来不少,人比鬼可怕多了!”
“老月……”
双鲤不敢跟着走,伸手去捞他袖子。
老妪还在絮叨,公羊月抬头仰望城阙,最后顺手揭下墙上的符箓,捏在手中揉搓碎,随即快步跨过城楼:“走吧。”
直觉告诉晁晨,公羊月绝不会无故好奇。
眼下是太元二十一年,六年前便是太元十五年,那一年,公羊月叛出剑谷,原因成谜,也许……也许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会不会有何隐情?
双鲤能说是生死之交,崔叹凤可解释为医者仁心,白家的少教主勉强沾亲带故,那魏展眉呢?如果公羊月真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又怎会有如此至交好友。
晁晨带着一肚子疑惑追上去,在入城的刹那,他心中莫名觉得,前头等着他们的,不是黎明,而是黑暗。
就在公羊月一行人进入绵竹县城时,不远的山坡上,叶子刀正扶着老树喘气。刚刚逃离洛阳的他,有种劫后余生的心悸
“那个女人体格壮我两倍有余,若是跑慢点,保不准就直接给抗去洞房成亲,胸大臀翘可不是肥肉堆满。”叶子刀夸张地比划,捂着心口,做了个呕吐的动作,“啧,你说说看,要是有那姓晁的先生一半的身材,倒是可以接受。”
树后拖下一道阴影,有人环抱双臂,背倚着开口:“你不来,我也应付得了。流言散播,只要公羊月入城,知情者定会冒头。”
“别说大话,我可在公羊月手底下吃过两次亏,要是栽他手里,有你哭的。”叶子刀指着紧跟其后的周碧海,舒展双臂,活动关节,“剑谷的人怎还在此间溜达,这就是你所谓的应付?行吧,待会替你解决。”
树后的人阻拦:“他的命令,只是针对当年的知情者!”
叶子刀扯出个邪恶的笑容:“我可没说要杀人,捉活的不成?怎么,筹码多不压身的道理,不懂?他的同伴而今都在我手中,没理由落了他。若是剑谷插手干预,有人质不也可以以防万一。”
看着公羊月离去的背影,叶子刀笑意更深:“主人的意思是让我配合你,我寻思着,需得对症下药,你说,这绵竹城究竟有什么,让公羊月如此忌惮?是什么人,亦或者什么事,我想你该比我更清楚。”
过了许久,藏在阴影里的人才开口:“成也夏侯,败也夏侯。”
注1、2:故事参考引用于庄子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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