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腊月以后,天气变得愈来愈寒冽,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俯瞰着大地,冷淡却刺眼的白光将皇宫照射得灿烂辉煌,是要下雪了吧……
我跑上台阶才停下来把手里提着的高底旗鞋套在脚上,萨梅跟在后面气喘吁吁道:“早知如此,何必睡到现在!”
虽然雪还未至,但花厅里坐着的女人们全都披上了棉袍,系着厚厚的围脖……德寿宫热成这样,这些人捂这么严实也不怕精致的妆容被汗淌花。德妃娘娘坐在上首,系着淡绿色的围脖,抱着一个镂花的手炉,腕上戴着五六个金光闪闪的镯子。
我跪下来请安,尽量不去看她阴沉的表情。
八公主穿一身宝蓝色的加绒旗装,规规矩矩地坐在穿红戴绿比她妈还招人烦的五公主旁边,看上去颇有些无奈。
“真是个受宠的公主,睡到日上三竿,不叫就不来。”德妃嘴唇动了动,有些生气。
我扶了扶歪了的旗头:“昨晚看书看得晚,今早就睡过头了,这不是来了嘛。”
周围一片唏嘘,晨昏定省的妃子们都有些心悸。
德妃冷笑起来,“你识几个字啊?也会看书?”
这可冤枉我了,自从答应了十三阿哥要一字不错学好满文之后我可努力了,成天埋在书海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昨晚八公主给了我一本满文轶事集,是前朝的一个闲散王爷随手写的,用词简单又有趣,我就多看了会儿……
“额娘,她已经连着好几日都没去南书房的早课了,”五公主火上浇油,“金先生都气病了。”
“五姐……”八公主小心翼翼地插嘴,还没说下去就被五公主打断了,“温恪,你给我闭嘴,谁不知道她一入宫,你就鞍前马后地拍马屁,我告诉你,跟她这种人来往你迟早会吃亏的。”
八公主低下头去沉默不语,五公主总是这样欺负八公主,我都不知跟她吵了多少次。
“我没去早课是因为金先生讲的那些我跟不上,先自己学着呢。”我咬牙道,“你别在这儿颠倒是非。”
“哼!”五公主冷笑:“你以为南书房是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的地方吗?”
“行吧,”德妃比她宝贝女儿厉害多了,废话不说,直接扔了一本桌案上的书给我,厉声道:“翻到第十五页念一遍,错一个字试试。”
明知道她不会轻易放过我,可当着众人的面我也只好捡起来,竟是一本《满文老档》!就算金先生也没那么变态用这种级别的书来考我。
我不干了,德妃就在这儿等着我呢,“学了几个月的满文,竟然连一页书都念不下来,我还没让你翻译呢!亏得你阿玛还是当年的状元,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笨姑娘!”
我铁青着脸不想说话,自从入宫以来,这样的状况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德妃总是鸡蛋里挑骨头地利用各种借口找我的麻烦,有一次我在御花园里遇到了她,竟被她以游手好闲的理由罚站在御花园里背了一整天的满文。上月初三那天更甚,就因为她远远地看见彩月阁飘出一缕细烟,就浩浩荡荡地带人冲了过来,若不是十四阿哥也在,千方百计地拦住了,她差点就把在院中点火把的萨梅带走。
总而言之,就是我和老巫婆之间已经仇深似海了!
“额娘,”八公主试探着开口,“七月不笨的,她从来没有学过满文,我每天都教她一些,进步可快了……”
话没说完,德妃横眉竖眼,“你教她?你盘针学好了?编绣懂得很了?竟有时间去给别人传道授业?”
八公主低着头快哭了,我气得咬牙切齿,德妃却越说越来劲,骂我俩不撒气,还怪罪到我们身边人的头上,非要打萨梅和八公主的贴身丫头绿芽解气,我为了从几个恶嬷嬷手底下护住两个小丫头,连旗头都挤掉了。
德妃气得嘴唇青紫,双手乱颤,乌烟瘴气的德寿宫顿时乱作一团。
我抱着旗头,拖着掉了半截的高底旗鞋从德寿宫出来的时候,云层愈结愈厚,天却越发亮堂起来,空气中涌动着刺骨气流,一时之间竟望不到头,灰蒙蒙的如在灯下罩了一层幕布。
大雪来了。
雪花从天而降,冰凉刺骨地扑向人间,有的融入金色璃瓦踪影全消,有的跌入枯干花圃化为霜水。我伸手去接,可还没等看清,就全化了,一时间,铺天盖地的大雪将紫禁城笼罩住了。
我叹口气,八公主被勒令回暖阳殿思过,萨梅和绿芽被两个嬷嬷带去了内务府,说要给她俩‘上课’,只有我被撵了出来,德妃说看见我连早茶都喝不下去。
正在犯愁要怎么回彩月阁的时候,我抬起头就看到了四贝勒,他单手支在头顶上挡雪,正朝德寿宫走来,甫一看见我,四贝勒先是愣了一下,尔后放慢脚步站住了,朝我笑了笑,“第一场雪竟来的这么突然。”
“也不突然了,”我现在的心情比这天气还要阴沉,其实特别不想聊天,“一大早就开始酝酿。”
他笑了,眼睛弯弯的,“被教训了?”
我有气无力地点头。
他思索了一会儿,看样子并不想就这样离开,“你知道这样的天气适合做什么吗?”
“睡觉?”
他哈哈大笑起来,没有顾忌廊檐下走过的宫女太监投来的目光,“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美好的事情就该停留在美好的阶段,一旦想把那种感觉无限期地延长,贪心就会像满路荆棘一样把它扎得鲜血淋漓,就连最初的那一点点美好,都会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这是一生中每次想起琉璃殿时都会想起来的话。
琉璃殿位于紫禁城东南角,建造别致,依附着三棵粗壮的梧桐树以梁木穿插搭建而成,分为大殿和偏殿两个大小不一的格局,殿顶及殿壁都用琉璃砖垒砌,大殿中央铺设着金色的地板,一条人工开凿的水道沿两座殿绕过一圈,流入东边的护城河。
我和四贝勒打着一把油纸伞走进琉璃殿,殿顶铺满了枯黄的梧桐叶,此刻大雪纷飞,梧桐叶已被雪花盖了大半,雪光亮堂,穿透琉璃殿顶,晒在金色的地板上,银色、金色、黄色错乱交集,呈现出一片五彩斑斓。
紫禁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我大为惊奇。在我看来,雪景最美不过边西的雪景,皑皑万里、白雪茫茫,那般的苍凉广阔无法形容,哪里想得到能人巧匠的手艺竟能打造出如此浑然一体的景致。
四贝勒抖落伞上堆积起来的雪,推开大殿后门。刺骨的寒风伴着雪粒子飞了进来,他撑起伞来,对我说道:“我带你去看看更美的。”
尽管冷得浑身发颤,但我还是一下子钻进了他的伞底下。
从大殿后门出来,是处凋零衰败的小院,落叶厚厚堆起,无人打理。绕过偏殿,从一处荒草丛生的缝隙侧身而过,便豁然开朗起来,虽然开阔之处冷风习习,白雪纷飞,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惊叹。
数棵盛放的腊梅挺立于这片不知名的院中,苍劲粗壮的树干相互交错衬托,几乎看不到院子的边角,从花的颜色和长势来看,全是有了年头的素心腊梅,饱满的花芯和澄黄的花瓣簇拥在一起,如同一片片金灿灿的云彩。
我词穷了,这会儿才意识到多读书有多么重要。
四贝勒将他的墨色棉袍披在了我身上,我一下子便被他暖融融的气息包裹住。
我‘呀’地要拒绝,他展颜一笑:“披着吧,你脸都冻青了。”
“我的袍子落在德寿宫了……”其实是被德妃手底下那几个恶嬷嬷故意给扣下的,但我不好意思说。
他笑笑,“宫里还习惯吗?”
我长吸了一口气,感觉这个问题可以以德妃老巫婆为主角说上三天三夜,可想到正披着老巫婆亲儿子的棉袍,就怨气开不了口,骂人张不了嘴。
“听宫人们说你跟莘夕什么都说,怎么到了我这儿这么别扭?”
我脸腾地红了:“我哪有跟他什么都说?我想说他也得愿意听啊。”
他噗嗤笑了,“我听,不成吗?”
我噘着嘴鼓着脸,“四贝勒,莘夕是不是总这样?”
“他就小孩心性,”他轻描淡写,将伞朝我这边移了移,雪花在他右肩上堆起了薄薄的一层,洁白的雪粒将墨绿色的缎子衣袍衬托得鲜明,用黑线绣着的暗花显出轮廓来。
“他才不是小孩呢……”我嗫喏道,想起十三阿哥耍流氓的样子,脸更红了。
走进梅树丛中,透过斑驳的树影和茫茫雪幕,不远处竟露出房屋的痕迹来,破败的门窗颤颤巍巍地勉强撑着,窗户纸早被风雪撕扯得半零不落。
四贝勒显然对这个地方非常熟悉,他引着我从一处梅树枝桠交错在一起围成的缝隙中低头钻过,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惊呆了,一直在想这世上竟有这样厉害这样调皮的小姑娘吗?”
我赶忙道:“那时候不知道你病着,是我胜之不武。”
“是我太固执了,”他低头用手拔了些树根处的杂草,“我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就为了赢那场赛马。”
“为什么?”我特好奇,“你好像非常想要那匹老黑马,可你输给他的大宛马毛色亮丽,正值体壮,怎么也值数百两金子。”
他低了眉眼,半晌没有说话,雪粒子打在树枝上的声音噼里啪啦:“我的幼年是在奶母齐嬷嬷家度过的,直到五岁,我才第一次进宫。”
我瞪大了眼睛。
“我出生于戊年,甲子月,丁酉日,壬寅时,与额娘生辰相克,命理官认为我五岁之前不应该留在宫里,所以还没满月就被齐嬷嬷带出宫,和她的儿子女儿们一起长大。直到五岁生辰,宫里才去人把我接回来。齐嬷嬷待我很好,她的家境不算大富大贵,但还是花重金给我买了一匹只有几个月的小黑马,小黑马陪我学骑马,学射箭。后来我入宫后,齐嬷嬷的儿子因为犯事被发配云南,他们举家南迁,再无音讯。”
“小黑马就是……”我惊奇道。
他点点头,“四岁的时候我骑着小黑马跳河,摔在了石头上,小黑马的耳朵跌破了一块,就是凭着这个,我才找到了当年被卖掉的小黑马。”
我愣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马的寿命一般只有三四十年,算来老黑马也已至迟暮,可四贝勒不仅没忘了它,还满世界找它,为了它带病冒雨赛马,竟这样执着……而我无意中害他失去这么宝贵的机会,可以拖出去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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