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天子有四女三子七个孩子,而元羲不是与天子相处的时间最久的,但她却是最特殊的一个。旁的孩子都是生母带得多,皇帝只是偶尔过去看看,每次都发现孩子长大了一点,他便赏赐一些合用的东西,彼此客客气气,不痛不痒。

元羲带到宫里由他亲自抚养过一段时日,亲自带孩子和偶尔看孩子亲近程度自不可相提并论。且元羲因养在舅家一段时间才接到宫里,她一开始完全不认可这位君父,对他只有敌意,她同他哭闹大吵,摆在她面前她能拿得起的东西都叫她给砸了,甚至还咬过天子的手。彼此于对方都是陌生的亲人,反倒叫天子面对她时,父亲的身份占了上风。

毕竟一个垂髫女娃娃,被从熟悉的环境接到陌生的深宫里,君父是她唯一的依赖。哪怕她并未摆出依赖的姿态,但为君为父的,也会自动自发当起她的支柱,对她百般疼爱,予取予求。

他真切地体会到当父亲的感觉,便是从元羲这儿。元羲没有旁人教着刻意讨好他,不会对他又敬又怕,半天说不上一句话。她不高兴了会同他发脾气,会怒斥他不守信用,受委屈了也会找他哭诉,她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被需要的父亲,而不是可有可无的旁人。

人一旦情感上有所偏移,便很难再摆正。直到有一回,嘉蓉哭着喊父皇偏心,他才惊觉待元羲太过优容。

嘉蓉童言无忌,皇后却大张旗鼓拉着嘉蓉来请罪。嘉蓉夹在父母中间,眼泪汪汪,彼时皇后还怀有身孕,挺着个大肚子,神情严峻,说请陛下严惩,治自己管教不严之罪。他便是从那时起,明白再不能把元羲养在身边了。于是便叫元羲独住一处宫室,小小一个,独立了门户。

元羲一旦离开皇帝的羽翼,她便同后宫其他所有人一样,都要接受皇后的教诲。皇后对元羲很是宽容,后母难为,又是天子亲自抚育过的,到底不好太过严苛,叫人说她心胸狭隘。且顶天了也不过一个皇女而已,她并不放在眼里,便也乐得做慈母,如此倒叫元羲越发骄横,便是嘉蓉,都不能轻撄其锋芒。

元羲与皇后相安无事多年,要不是那一年皇后觉得元羲年纪差不多了,同天子提及为公主选婿之事,被元羲知晓了,先下手为强在琼林宴上当着所有新科进士的面点了沈珏,皇后原是不怎么把她放在眼里的。

一个被宠坏了的骄纵公主,生母早逝,没有嫡亲的兄弟,自己又是注定要嫁人的,与素有贤名又有显赫家族和一双儿女护持的皇后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却不想叫她这一招借力打力,沈家和沈皇后双双被挫了锐气,也叫天子第一次不把元羲当作一个单纯骄纵的小女孩儿。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这个女儿,有勇气有谋略,做事大胆,实在是叫人惊喜。后宫已是皇后的后宫,她又有儿子,心思泰半在儿子身上。毕竟有了天子,她是皇后,但有了儿子,她可以是太后。皇后可以废去,太后却是屹立不倒的。

此时的天子也已过了盛年,面对完美的皇后和更加无懈可击的沈家,生出了防备之心,对外戚专权更隐有忧虑。

皇子们都还小,君父却因早年打天下身体内损的厉害,时有不爽利。这样的隐忧便也越滚越大,成为天子的一桩心事。而放眼整个朝廷,能与沈家抗衡的,竟一个都没有。早年的功臣死的死,退的退,新贵们才刚刚站稳脚跟,堪堪触摸到权力的边角,面对沈家,还差得很远。

沈家一家子人才,基本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镇国公同天子又是相识于微的交情,天子与他并非没有旧日情谊,不至无缘无故发作沈家,沈家便就这么安安稳稳继续做着帝都第一门阀。

元羲便是在这样的时刻进入天子的眼中,握有嫡长名分,性情也合心意,又是女儿,再宠也不会如何。于是元羲大闹琼林宴,却能得天子维护,全身而退。

于是便有了元羲那日渐声隆的圣眷和叫人艳羡的食邑。

便是她偶尔出格,君父也会含笑包容。

天子想着如此种种,看着元羲俯身行礼,心底一叹,觉得有些对不住嘉蓉。

元羲已平身,脸上没什么惊慌的神情,天子现了怒容,喝道:“你如今是越发胆大了,竟在宫里顶撞起皇后来。可知旁人都说你什么?”

听见君父质问,元羲便顺着话茬问:“儿臣不知,还请父皇告知。”

天子伸出手指指着她道:“都说你被朕宠坏了!为人骄纵,目无尊长,叫朕被人戳脊梁骨!”

元羲便故作疑惑道:“何人这样大胆?说我目无尊长便也罢了,既然这人这样明事理,难道不知戳天子的脊梁骨乃是犯上的大罪吗?”

天子气笑了,拿起身边的一本折子便往元羲那儿扔去,当然那折子是扔不到元羲的头上的,他只是需要表现出发怒的样子来,天子拍着御案,大声道:“混账东西!还说风凉话!你这样顽劣,看来是要尽快把你嫁出去才行,否则朕一天天的被你气出病来。嫌你老子死得不够快是吗?”

天子越说越像那么回事,最后连老子都喊出来了。

可惜元羲却并不害怕,这不过是帝王的手段,来探她的底来着。她捡起那折子,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双手奉上,低了头道:“父皇息怒,您训儿臣便是,魏尚书的折子却是无辜的。”

天子拿过折子,扔在一旁,冷哼了一声,道:“你也知不可祸及无辜,那你可知嘉蓉多么无辜?受你牵连,原是欢欢喜喜收礼,礼未收成,还叫人看了笑话。”

元羲便抬起头来,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道:“儿臣的礼已送出,嘉蓉未收却也不是儿臣的过错。”

她反驳了一句,又开始诉苦:“为了她这及笄礼,我花去了数万两黄金,把家底都要掏空了,才得了这么一件,又巴巴给她送过来,她说不收便不收,儿臣一番心意被辜负,又挨了皇后的训斥,她也不帮儿臣说一句,儿臣也很无辜。再说,也不是儿臣叫她成笑话的。这原是一桩美事,谁成想会变成这样。”

她倒是善辩,只是该教训的还是得教训几句。

天子皱眉,抬起头来看着她,训斥道:“皇后说你骄奢,一点不假。你看你说的什么话?花了数万两黄金,就搞出这么一个破玩意儿,你是真的胆子肥啊!这些黄金拿来做什么不好?非得做成这么一个只能女子梳妆用的妆台。”

元羲便反驳道:“金子做的妆台又怎样?儿臣和嘉蓉便用不得吗?金子不过是死物,父皇给了儿臣钱财,不就是叫儿臣享受的吗?那些金银不用,扔在库房里发霉,便同墙角瓦砾有什么分别?”

她一气反问了几句,气势如虹,面对君王,也不让分毫。

只是说完这些她又立刻放缓了语气道:“原本想着,既是贺她及笄,总该有些好意头。妆台乃是女子梳妆之物,送她这妆台,是她已出落的如花似玉,正用得着,也取朱颜永驻之意。用黄金所铸,乃是因黄金贵重,衬得起她。却不想这也有错。”

华服明眸的少女站在大殿中央,委委屈屈说着自己的心意,看了实在叫人心生怜悯之情。

天子听完她这一箩筐的话,眼皮动了动,又道:“就算你是好意,如今弄成这样,你说怎么办?”

元羲便扭了头道:“儿臣送出去的礼,也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此事还是父皇自行决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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