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防宫苑起火,各宫都置了蓄水的大铜缸,每日都须换水,可今年的冬天格外冷,铜缸里的水刚换上不久就结了一层厚冰,到第二日须费大力气方凿得动。天未亮,内侍凿冰的声音就一阵阵传来,慧如也早早起来,蹲在院子角落里蹑手蹑脚地在小炉上熬着药,又烧了些热水,将药碗放在陶盘里温上,端进屋来。
做奴才的比不得那些主子,宫里既有地暖,银炭也从不短缺,手炉、脚炉哪一样不备齐全了。慧如离了火,一进屋竟如冰窖一般,冻得打了个寒噤,她轻手轻脚地往东厢房里走去,掀了门帘,竟见沐霖也下床了。慧如一惊,忙放下药碗,小跑过去,嗔道:“姑娘身子还未大好,起来做什么?”
沐霖自受罚后,大病了一场,如今脸色还有些苍白,她却笑道:“都歇了一天,快过年了,司里正忙,我可不能再偷懒了,省得旁人道论。”
慧如为沐霖打抱不平, “您这病还未好全,就是做奴才的,也得给人喘口气吧,杜大人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沐霖穿好衣服,宽慰道:“是我行事鲁莽,杜大人已网开一面了,我们也不能不知个好歹。”
慧如劝阻不住,只好将温着的药递来,沐霖用了药,两人才赶往司药堂。二人照例将厅堂药房打扫一遍,收拾完了,坐堂的医官才来。从辰时起,就陆陆续续有看病抓药的宫人,忙到晌午,才得了些空。可负责采办的太监又来了,每到月末,药材须得新进,几大箱的药材,都要一一分类,安置妥当。
沐霖、慧如忙得脚不沾地,连午膳都未及用,二人正忙着将药材归入药柜,这时,掌药宝芬却跨门进来,将手里的一摞账本啪地一下放在案上,对沐霖道:“沐典药,这是尚食局四司一年来的账目,杜大人刚核对完,你去交给坤宁宫的莲心姑娘。”
宝芬职位本在沐霖之下,但因其资历久,所以傲气十足,沐霖又性子和软,竟不把她放在眼里,使唤起人来倒十分自如。沐霖听到坤宁宫三个字,却是一怔,出了会儿神,宝芬以为她是在摆脸色,皱了眉头哼道:“沐典药不乐意的话,就禀明杜大人,再另择人选。”
这不是明摆着拿秋娘压人,慧如有意争口气,皮笑肉不笑地道:“宝姑娘这是哪里话,杜大人的吩咐我们自然照办,就怕是有人拿了鸡毛当令箭。”
宝芬羞怒不已,正要发作,沐霖却接过帐册,说道:“宝姑娘放心,我这就送过去。”
宝芬这才作罢,临走前,不忘对慧如冷哼一句,“还是沐典药识大体,懂分寸,不像有些人一辈子只能做个下等奴才。”话音方落,就婀娜多姿地转身走了,把慧如气得不轻,骂道:“整天就颐指气使的,就知道欺负咱们。”
沐霖安慰道:“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看了半天热闹的何素萍边写着方子边道:“这个宝芬,仗着和李公公手下的吕宝有几分关系,平日里就有些横,你们二人初来,少不得要吃些闷亏。”
她停下笔,对沐霖又道:“如今皇后娘娘方主事,正是立威的时候,前些日子才查了承运库、尚膳监还有惜薪司的烂账,罚了好些人。这个档口,宝芬自然不愿去坤宁宫触这个霉头,将烫手山芋扔给你,你可要当心些。”
却说宫里多年没个正经主子,周后又一心吃斋念佛不大管事,傅后忙于外朝,也没功夫,虽有景萱帮着料理,可到底不是主子,许多事也管不了,以致底下的奴才欺上瞒下,积攒了许多腌臜事。傅衣翎一主中宫,便雷厉风行,借着战事的由头,精简人员,遣散大量宫人出宫,使得那些滞留在内的宫女得以自行婚配,赢得宫内朝外的一致赞许。紧接着又开始查宫里的旧账,不仅使宫中作奸犯科、贪污受贿的风气收敛了许多,也立了威,在宫里坐稳了位子。
慧如一听还有这道渊源,更是焦急,沐霖却不慌不忙,“何大人治下严谨,应当出不了差错。”慧如急道:“就算尚食局的帐没问题,要是皇后娘娘有意为难,该怎么办?”
有意为难?怕是连见都不愿见了。沐霖苦笑着摇摇头,波澜不惊地收拾好账本,起身前往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沐霖对执事太监说明来意,倒是没等多久,就见一个着紫衣的十七八女官款款而来,看仪态,倒是十分稳重。沐霖认得,这是傅衣翎身边的丫头,她正待要行礼,对方却忙拉住她,“沐姑娘,莫要折煞我了。”
论等级,莲心是皇后身边的得力女官,自然在沐霖之上,可她晓得沐霖与傅衣翎关系匪浅,自不敢托大。沐霖深知原委,也未坚持,呈上帐册道:“这是尚食局四司一年来的账目,还请莲姑娘转呈给皇后娘娘。”
莲心却是不接,只意味深长地道:“还是姑娘亲自交给主子的好。”
沐霖一怔,莲心看着她不再多说,却暗有逼迫之意,沐霖只好随着进去。跨入殿门,进了暖阁的西次间,只见北面设了宝座,香几扶手铜炉一应俱全。傅衣翎着蓝底绣金龙襦裙正坐在案前,一手翻书,一手执笔写着什么,神态稳重自如。沐霖不禁暗叹,宫中关系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傅衣翎能在短短数月间站稳脚跟,虽与傅后的鼎力相助脱不了关系,也少不了她本人的手段谋略。
莲心上前为傅衣翎换了杯新茶,并小声提醒道:“主子,沐姑娘来了。”
傅衣翎置若罔闻,只接过瓷杯,小饮了半口,沐霖抿了抿唇,行礼拜道:“奴婢司药司典药沐霖拜见皇后娘娘。”
傅衣翎放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方落下,不辨喜怒,开口道:“平身。”又对莲心使了眼色,令她退下。
沐霖起身,将帐册呈上来道:“这是尚食局的账目,杜大人遣奴婢交给皇后娘娘,烦请娘娘过目。”
傅衣翎并不接,只道:“放这吧。”沐霖脸色微变,却依言放在案前,又退立在堂下。傅衣翎也不说话,只上下打量着她,沐霖愈发得难挨,面上却波澜不惊地道:“皇后娘娘若没有其他的吩咐,那奴婢就告退了。”
这时,傅衣翎方不紧不慢地道:“我竟不知道,定远侯家的千金,做奴才还做得如此顺手。”她斜视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沐霖,又冷笑道:“为了皇上倒是豁出去了,什么委屈都忍得了。”
沐霖脸色一白,她本大病初愈,脸上如今竟毫无血色,她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回道:“是奴婢褔薄,没有当主子的命。”
傅衣翎愈加气恼,只觉得沐霖在怨她阻碍了皇帝与她的良缘,语气愈发地不客气,“你瞒着我,与皇上明珠暗投,闹得满城风雨,又背着我入宫为婢,就怕我阻拦你吧。你以为这样就能与皇上双宿双飞?在这宫里,就是再得皇上宠爱,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永无翻身之地。”
当日她与皇帝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总是损了皇后的面子,沐霖一时哑口无言。她从来都知道傅衣翎并非纯善之辈,若真有心对付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傅衣翎见沐霖默然不语,只当说中了她的心事,心里愈加气愤,起身离了宝座,挑起她的下颔,轻蔑地笑道:“我并非刻薄之人,凭着你我的关系,若你来求我,我也不会吝啬一个嫔妃的名分。”
这些话如针尖一样扎在沐霖的心上,只觉得身子发冷,紧握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颤,说话的语气却愈发地平静冷淡,“皇后娘娘错爱,奴婢不敢当。”
面对如此逼迫,沐霖仍是面无波澜,傅衣翎的心也渐渐变凉,她缓缓放下手,背过身子,叹道:“你喜欢皇上,我不怪你,就算你真做了什么,我也可以不追究。”
她的声音透着股悲凉无力,“但有些事是命里注定的,你要和皇上好,我不阻拦,只是日后你我就恩断义绝。”
沐霖身子一颤,即是感动又是震惊,还带了一丝愧疚。傅衣翎转身走向宝座,背着她,吩咐道:“你走吧。”沐霖却是不动,过了半晌,方道:“我与皇上是清白的。”
傅衣翎一惊,转过身子,看着沐霖,只听她接着道:“瞒着你我与皇上相识,只是怕你多心,进司药司,也因家父卷入石勇叛乱一事中,我又遭人算计,自知已难以全身而退,才出此下策,以消太后猜忌。”
沐霖直视傅衣翎,目光真挚又夹杂着几分隐晦的挣扎,她叹道:“至于皇上,我从无非分之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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