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眠刚穿墙而过,原本在屋顶修炼的小赤鸟便跌跌撞撞地从窗缝里挤了进来。

一层淡淡的红光浮在它周身,忽明忽暗极不稳定,妖气激荡,激得它羽毛都炸了开来,成了圆咕隆咚的一颗炸毛球,漂亮的长尾羽胡乱甩着,险些将桌上杯盏都拂落。

小小的鸟喙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小赤鸟在半空中翻滚了一会后,一头扎到谢眠榻上的棉被里,继续满床打滚。

谢眠那棉被本就叠得歪歪扭扭,被它折腾了一会后越发凌乱,小赤鸟双眸紧闭,红光越来越盛,倏然间浑身一烫它猛然睁开眼。

睁眼的一瞬,它身上红光化作了火光,将整床棉被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是真的干净,连灰烬都没有,仿佛那棉被从未存在过。

热烈纯粹的火光烧掉了缠在小赤鸟身上的棉被,还想继续烧床榻,被清醒过来的小赤鸟勉强控住。

它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甩了甩脑袋,小小圆圆的身影逐渐变大、拉长,羽翅化作双手,鸟爪化作双腿,它变成了一个赤发红眸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面容尚带着几分稚气,满头红发披在身后,衬着一双赤色如火的眸,收敛了作为鸟身时的可爱和乖巧,隐约流露出几分属于妖类的邪性和野性,分外招摇。

他似乎对自己目前形态也颇为惊奇,抬起手来,目光从指尖起一寸寸掠过光裸的手臂,再往下是不着寸缕的身体。

与原型截然不同的身体。

少年还待细看,又是一阵红光闪过,他毫无预兆地再次变回小赤鸟。

小赤鸟瘫在床榻上,双爪朝天,圆鼓鼓的肚皮一起一落,像是疲倦极了,一动不动,许久,才翻了个身歪歪倒倒站起来。

豆子眼里闪过一抹热烈的欣喜。

*

另一边,尘上雪正深陷梦境中。

其实依照尘上雪的修为境界,纵是睡得滚瓜烂熟也不应当做梦——梦境容易使人沉溺其中动摇心境,仙者一般会在打坐入睡前摒除杂念以免入梦。

但尘上雪如今只是个失忆的“普通读书人”,对这些一无所知。

于是属于“普通人”的杂念便趁势而入。

仍旧是书房,还有笑靥如花的少年。

尘上雪手握书卷,书页上字迹密密麻麻,他眼睛望着,心却不知飞哪里去了,一个字都没读进去,只忽然听见少年哎呀了一声,他立刻抬眼望去。

“怎么了?”

原本容貌模糊的少年,不知从何时开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渐渐变得……和谢眠有三四分相像,又六七分相像。

少年方才躺在不远处软榻上看书,看着看着打起了瞌睡,书掉下来砸到了下巴,他骤然惊醒,才没忍住哎呀叫出来。

听见问话,他慢吞吞坐起身来,一边揉着下巴,一边对着书案后的尘上雪抱怨:“好无聊啊,我都睡着了……”

少年眸光清澈,如汪了一泉秋水,波光潋滟。

他眼珠子一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翻身下榻,三两步跑到了尘上雪身旁,拽住男人的袖子,充满期盼道:“雪郎,别读书了,今日春光正好,我们出去放纸鸢啊!”

放纸鸢?

这是小孩子才玩的游戏,他怎么能……

严于律己的尘上雪下意识想拒绝,但随即他在少年干净明亮的目光里忘掉了所有,鬼使神差地说:“好。”

在少年熟稔地操纵下,花里花哨的纸鸢很快飞上了天。

少年一边仰头张望,一边拽着线倒退着走,声音清脆:“雪郎你快看!它飞很高了!”

“嗯。”尘上雪应了一声,并没有顺着少年的话抬头,他的视线始终落在少年身上,看见少年笑容灿烂,明媚更胜春光,他便也悄然不自知地弯了弯唇。

恰此时风势正好,少年玩上了头,跑得越来越快,尘上雪见他只顾着看纸鸢,也不看路,胆战心惊:“你看着脚下,别摔——”

话音未落,少年踩到一块石头,崴了一下脚,磕磕绊绊就要跌倒。

尘上雪大惊失色,赶紧几步冲了过去,堪堪在少年跌倒前将他接了个满怀。

纤细的身躯陷在怀里,又温暖又柔软,尘上雪只觉得心脏砰砰跳,说不出是后怕还是别的什么,是很陌生的情绪,他板了脸,开口训斥:“怎么玩起来了就不懂得看路,要是摔……”

少年脸上倒不见害怕,他站稳后装作没听见,突然松开了手,松开了原本缠在指间的线。

那阵风还没过去,纸鸢失去牵扯,立刻被风卷着直上云霄。

少年一把抓住尘上雪手臂,仰头笑道:“雪郎,你看它飞上去了……它飞得很高。”

他目送纸鸢的影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声音轻快:“它自由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尘上雪,他神色微动,有片刻失神,下意识反手抓住少年手腕,顺着少年的话喃喃:“飞远了……它自由了……”

有什么在心底蠢蠢欲动,像春天的草芽即将破土而出。

尘上雪不知不觉中,手上用了点力,少年吃痛,蹙起了好看的眉,嗔怒着怨他:“你抓疼我了,雪郎……”

“尘上雪?”

“尘上雪!醒一醒?”

清冽的呼唤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唤醒了尘上雪,他意识回笼,从迷离的梦境里脱身,乍然睁眼,便见谢眠俯身下来,几乎与他面对面,挨得很近。

尘上雪:“……!”

梦境里的少年与谢眠的面容有短暂的重合,陌生的情绪也从梦境延伸出来,尘上雪心头一跳,不知为何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错觉,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谢眠,本能地往后一缩。

客栈简陋,床榻不大,尘上雪动作仓促间难免大了些,咚的撞在了身后墙壁上,好大一声响。

谢眠听着都觉得脑袋一疼,但随即他被尘上雪握着手腕一拽,差点摔尘上雪身上。

方才他穿墙过来,见尘上雪胡乱说梦话,神色不太对,只以为还烧着,伸手想摸摸烧成什么样了,谁知尘上雪睡熟了手还很警觉,他尚未碰到对方额头,就被稳稳抓住了手腕。

又一阵兵荒马乱——其实只是尘上雪一人的兵荒马乱。

尘上雪反应过来后飞快松了手,谢眠得了自由,略略退后几步,好整以暇地看着对方匆匆忙忙披衣而起,仓促间衣带还系错了位置,不由扑哧一笑:“你别急。”

这人这模样,还怪有意思的,谢眠生出来一点兴趣,他干脆到桌边坐下,倒了杯冷茶握在手里转着,也不喝,只慢悠悠道:“你做什么梦了,一直嘀咕着什么要飞来飞去的?”

他疑心尘上雪恢复了一点记忆,不然一个“普通读书人”,飞什么飞呢。

“一点乱七八糟的梦……无关紧要。”

尘上雪并不知谢眠的猜测,他也没恢复身为瀛洲少仙主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规规矩矩活了二十余年,每日三省吾身,何处行为不端便立刻加以管束,从来没有过这么狼狈的时刻,偏谢眠还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耳根又悄悄的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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