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素又道:“若我没记错,上次你就差点把水泼到大人身上,大人宠你没罚你钱,可你显然没长什么记性,所以这次我就罚你两千,下次再犯两千翻四金,再有就八千,一万六千,罚到你长记性为止!”

茯苓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地往下掉。“姑姑……”辰月想要为他求情却被培素一眼瞪下去,辰月转而向青杳求助,但一旁的青杳也十分淡漠。“犯错了就是要罚,你帮他求情就是在害他。”

“可是哥哥,三千金对茯苓来说真的太多了。大人,我不要茯苓赔我衣服了,春日祭的舞服我自己去找裁缝做,我加钱让他们赶几天夜工,您不要罚茯苓了好吗?”

面前的云衣置若罔闻,径直默然走远,茯苓见状直以为大人生自己气了,赶紧胡乱抹了把脸,说道,“没事的辰月,我做了错事就应该受罚,而且我还犯了两次,我简直罪不可赦。”他转而跑到大人身边跪下认错,昂着哭得像颗红苹果的脸,眼里又是一片水盈。“大人,茯苓知错了,茯苓日后一定牢记教训,大人您别生我的气好不好?我今天来真的只是想来见大人最后一面的,您一走就是三个月,茯苓会很想很想您的……”

平平无奇的小院里,角落里种着一棵冰肌海棠,昨日平静如常,今日就突然炸了满树的花朵,冰肌玉骨的海棠在春风里摇曳生姿,极尽娇美。

她走到树下,微风掠过,她抬起手,宽袖下露出几寸肌肤,细嫩的腕上似缠着红线,一片海棠花飘飘荡荡,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她的掌心。

云衣上绽出朵朵银花,分外美丽,她拨弄着手里的小花,云鬓上的银流苏悠悠而荡。

她右腕上还戴着一只精美至极的银镯子,一眼便知是价值连城的货。银器相比黄金更为内敛,相比美玉又更接地气,鹤岚大人习性平和,不喜争抢,做事脚踏实地,她的爱好不固定,经常更换,一是天性使然,二是身为高官,难免会有人想投其所好。她一直独善其身,寡淡得就像一泓清泉,但多年来一直都对银饰情有独钟,可这件事也只有他们几人才知道。

茯苓挂着满脸泪珠,痴痴地望着她。也许是银器性冷的缘故,或是她的长相太过于美艳高贵,大人看着并不好相与,但她其实非常温柔善良,茯苓心神动摇,下意识地就把爪子伸到前头。顿时,旁边的三人都瞪大了眼,心都跟着那片皱起的布料紧了起来。美丽的大人从轻扬的花瓣中侧过脸,四溢的柔情外都结上了一层寒冰,她怔怔地看着底下的小家伙,那一刻,她的注视仿佛跨越了长远的洪荒,从远古直接到达了茯苓眼前。

“茯苓!你干什么!”青杳低喝,茯苓回魂般地松开手,望着上头又是一阵无语,“大人,大人,我,我……”

培素与青杳双双跪地,抢着把这份罪责往自己身上揽,辰月跪在地上整个人都傻了,整个三界都知道大人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她可还是他们主子,没主子的允许,他们这些下人怎敢擅自触碰!茯苓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多大的事,哇的一声又哭了,但犯了错就是要罚,他就是哭死也没用。

鹤岚冷冷瞥下一眼,语气无比疏淡:“你的心意我领了,谢谢你来看我。你只要在家里好好受罚,我在外面也就放心了。”

茯苓嘴一撇,泣不成声,院外马上进来两个穿着黑袍的黑衣人,勾住他的双腋,把这个犯了大错,“呜呜呜呜”的小侍从拖了出去。辰月也不敢逗留,识相地磕了个头后赶紧撤出去。

“海棠花半落。正蕙圃风生,兰亭香扑。青英暝池阁。任翻红飞絮,游丝穿幕。情怀易著。奈宿酲、情绪正恶。叹韶光渐改,年华荏苒,旧欢如许。追念凭肩盟誓,枕臂私言,尽成离索。记得忘却。当时事,那时约。怕灯前月下,得见则个,厌厌只待窥著。问新来、为谁萦牵,又还瘦削。”

她吟完一曲,又叹了口气,拈着花,呢喃着:“我在的时候不开花,我一走你就开得满树满枝,存心气我呢。忘了当初是谁留你的了?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身后的培素劝解道:“大人,虽然您是要走了,但它终究也在大人面前展示了一番呀。想当初上师见它养不活要把它丢了,您硬把它留了下来,还与上师大吵了一架,这么些年它一直都在积蓄力量,兴许菁华灵气足,通了灵,知道您要走了,这才急急忙忙地开了花给您看呢。”

鹤岚看看她,再抬头看看树,莹白的海棠和肥大的树叶把枝挤得密不透风,枝头都弯了下来。她不精花草树木之道,但见得太多,也有了些常识,如此富丽的景象着实令她吃了一惊,有些难以想象这棵树一夜之间到底经历了什么,难不成真是为了给她展示,一着急就把花全炸给她看了?

她忽然有了一丝丝感动,但马上又犯难起来。

“那我要不要写信告诉师父?”

她看看青杳,青杳茫然地摇摇头,她看向培素,培素有些犹豫,然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为何,我若是不在,他回来闹的可是你们哟。”她若有若无地笑了起来。

青杳一想到她那位“特别”的师父,脸色陡然一苦。

鹤岚大人是六界名商,更是人界重臣,辅佐着人界世子笙伦。所谓政道漫漫关如铁,要走好这条路,其中的艰难不言而喻。照常理来说,人界门客只负责给世子出谋划策,治国之道还得听从太子太傅的。可鹤岚大人一上任,原先的太子太傅反倒天天跟着她跑,朝中无人见过鹤岚的真面目,却无一不折服于她的才情气度。她饱读诗书,富有谈吐,她不羞于承认自己没上过私塾,没读过一天正经书,她也的确有个师父,但是吧,她那个师父却真的跟她所取的成就毫无关系。因为他是个修道的,不是老子先生的那个道,而是六界万物运行之道,青杳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他就跟寻常道人一样逍遥无为,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道在搞些什么名堂。他每次从菁华出去都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俊逸模样,每次回来却都落魄得像个乞丐,他也是他见过脾气最差的道人,就因为第一次他不认识变成乞丐的他,对他泼了盆水,他就一下子把他丢进了海里,小命都差点交代掉。之后那个师父都会变着法的刁难他,踩他脚后跟,在他鞋子里丢砂石,往他袖里藏臭虫……说刁难其实有些过,应该是恶作剧差不多,他想不通为何这样幼稚古怪的人会有大人这样出色的弟子,真是活久见。

鹤岚藏在袖后偷笑,培素敛敛神色,镇定道,“上师不会闹的。他忘不了的不是天师这个人,而是对他的感情。如今他对他的念想就只剩下这棵树,他不可能再闹了。”

青杳闻言不免一奇,像听到什么天大的秘密。“姑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上师对谁有感情?天师?天师又是谁呀?”

鹤岚吐气如兰,定定看着他,“一个故人。”

培素心领神会,说,“嗯,这棵海棠树曾是上师与那位故交的信物,他们原本也是知己,就像你临渊舅舅与上师那样。但后来与他发生了些误会,时至今日,一直都是上师的一个心结,难以克服。”

“上师也会有攻不破的心结?青杳讶然。

他倒不是惊讶他会有心结攻不破,而是惊讶他那样一个玩世不恭、放荡不羁,整天就知道喝酒吃肉找徒弟借钱的人,竟然还有事能让他担心,不过他跟大人的感情却是意外得好,在外怼天怼地怼岛上所有人,唯独对大人唯唯诺诺,在外钱赚不到几个,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大人买东西。他还有个账本,上头记着在外的盈亏,回来也第一时间交给大人检查,他总感觉他们的关系不像师徒,而是像父女。

培素说,“您与上师多年互相扶持,他将您视为己出,当做亲女儿看待。他能参悟六界玄幻大道,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感情,是去是留,他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最需要的是有个人能帮他暂时保管一下这段感情,而那个人,也就是最懂他的您。”

青杳暗吃一惊,没想到真被他猜对了。鹤岚冉冉转身,脸上的表情,笑中甚有几分惊诧。“姑姑,您又知道了。”

“岂敢。”培素欠了一身,淡蓝色的绸衣将她衬得越发温柔起来。“生老病死,爱恨情仇,都是人活着免不了要经历的,这些,其实也都是大人之前教我的。”

鹤岚展眉大笑,精致得不敢触碰的容颜,顷刻间如融雪般回暖,脸颊倏地聚起了肉肉,明眸皓齿,笑容竟有着孩子般的娇憨。

“那姑姑你真是好聪明啊。”鹤岚笑着叹了口气,“可惜呀,他永远都不会承认的,因为他是一只,六界顶级嘴硬的死鸭子。”

青杳摩挲着衣角,看看大人,又看看培素,脑中忽然补出一场“浪荡父亲意外得女,因女儿太过乖巧懂事故而毅然选择浪子回头,重新做人”的戏码,这个时候培素不知又跟鹤岚说了什么,鹤岚沉沉叹了口气,说道,“是呀,我今天上午去找炎图谈分地的事,中午回去跟笙伦吃个告别饭,下午去冥界找远珧,”她垂眸转着手里的海棠,“然后从冥界出发到西覃大概需要三个时辰,那我就应该争取明天辰时之前到达。”

冰玉海棠下的指尖嫣红,泛着玛瑙般的光泽。这双在外翻云覆雨的手修长精致,冰白的皮下隐约着青色的脉络,冰冷细腻,尤似精心雕琢过的羊脂玉,完美无暇。

她摊开手掌,风头恰好一猛,海棠从她手里飞落出去,落在了苍翠的草地上。

“走吧,去码头了。”

码头就是前面那个浮岛——伶香十里的南码头,来客们一般就从那里停船登岛,步行片刻便到朱漆雕花的长安门,门侧两根盘龙龙柱,上头双龙龙口对衔深海明珠,门里便是入岛的云境,进入后可见三条玉石铺设的大道,伶香十里的奢华随之开始展现。

进去后正前乃伶香十里最大的商道——长隆道,其上开设万千商铺,间间皆为精品中的精品,其中主家自营的清阁酒坊里的“浅春坠地”六界一绝;东行大道名为“娉水”,为第二大商街,此街多开古玩藏宝店,六界里各种稀奇少见的宝物都可在这寻到,上至神界九重天,下至冥界九泉地府,凡物不论贵贱等价交换即可;西行大道名曰“雨花巷”,此道是后来扩建的,原本这里只有雨花巷一条小巷,里面都是人界的风味小吃,臭豆腐、脆烧饼、卤烧、凉菜糖葫芦等等,而后其余五界提议也要开设,于是主家重新规划扩建了这条小吃大道。

但今日之后,伶香十里例行闭岛修整,岛上已经没有任何游客。只有岛上的店家还在不急不慢地收拾着,他们有的留在岛上休息,有的乘船回老家,港口的船只剩寥寥几艘,随着灰色的海水上下起伏。海水大力地拍打着岛岸,水花一个大过一个,脸也被头发抽得生疼,这水天一色的广阔,这让常年看惯兴旺景象的他们来说到现在都难以适应。

她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就是两个字,腻了。

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而得到了之后往往就会腻。东西吃多了会腻,地方住久了会腻,美人看多了会腻,权贵玩久了也会腻——于是,想一出是一出的鹤岚大人萌生了新的追求,那就是——

她要开始,修生养性了。

半个时辰后,载着鹤岚的船只乘着海风,劈开层层波涛,摇摇晃晃地驶向了天与海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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